“……十六号。”
闭眼缓了缓,张从宣还是推门而入。
打量几眼人没受伤,又看到院子里忙碌过的痕迹,他终究不忍,张口时音调也和缓:“任务回来不必歇一歇么?”
“根本没多累。”
十六号抱臂轻哼:“我洗过澡了。”
“你现在年纪轻恢复快,须知人力有尽……”
青年下意识开口,看到他皱起眉眼,顿住一瞬后没继续说下去:“还有,十六号,你不必把那个名号当做全部。无论叫什么,你都是队伍首领不是么?”
这都是老调重弹,但他忍不住反复劝告。
己然长成的男人不以为意。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想承认。”
张从宣望着他,无言抿唇。
也许两年前那次到底受了刺激,这两年,十六号根本是愈演愈烈,近乎偏执地用首领身份塑造自己。
原本,这孩子热烈开朗,自信蓬勃。
虽有时候顽劣得让人哭笑不得,可到底还算是一个活泼的年轻人。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十六号开始总绷着一张脸,在同伴们面前也是压着性子强作沉稳,变作了一个高傲而不可接近的“首领”,说一不二。
张从宣看在眼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身为编织这谎言一环的参与者,他有什么资格指责十六号的认真投入?
那未免太假惺惺。
又怎么能忍心将谎言再度加深?
即使当初告知小官后,并没有被责怪乃至得到宽慰,但他自己明白,有些事情绝不能一错再错。
再造张家与首领,不意味着原样复刻某人。
然而即使维持目前的状态,等到计划成功,这层皇帝的新衣终会被残忍揭下。
到那时……
不再看少年昂然的面容,张从宣轻声道:“十六号,同伴和我认可的都是你本身这个人,你的能力,这不因为你叫什么而改变。”
“所以,你根本不用执着那个名号……”
“——够了!”十六号忽然变色。
“还是,还是这些话,”他攥紧双拳,“你就非得那么固执吗?”
青年顿时噤声,只无声凝视着他。
十六号紧紧盯着那双黑眸,从中并未看出恼怒,但这隐含叹息的宽容半点不让人高兴——又是这样!
仿佛对待无知孩童似的退让忍耐,彻底点燃了心底被压抑许久的情绪。
他一时怒气蓬勃。
那股委屈憋在心里许久,早己经不吐不快。
“……是,我生来低贱,因为想要活下去做了不少错事,拿钱给人家放火埋尸,当特务。摸爬滚打坑蒙拐骗,那时候我根本不在乎。”
“可如今,我知道从前做得不对,也是真心想跟着你们做事了。”
“教官,老师!”
落照炽烈的红在瞳孔中汹汹燃烧,他音调凄厉,声声如泣血。
“我不明白……”
“一个人犯了错,难道就永远不能改的吗?”
“你不能看到,现在己经改过从新的我吗?”
“还是说,因为我出身是错,所以做的永远都不合你心意?”
极力压抑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眼前一片模糊。
十六号僵在原地,觉得自己狼狈丢脸至极。
但他听到终于一声复杂的叹息。
“……出身?”
又一次被提到这个话题,张从宣五味杂陈,抬手轻轻按在对方的肩膀。
“你以为我什么出身,会在乎这方面。”
十六号本不想说话的。
但被轻柔擦着眼泪,还是吭哧扭开脸。
“你……你成天那么爱洁,比姑娘还讲究,又会那么多东西,从来不稀罕鸡鸭鱼肉……一看,就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大少爷……怎么会懂得,我们这种人怎么长大……”
张从宣竟无言以对。
甚至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
作为一个现代人,注意个人卫生完全是种习惯,再加上小号的脆皮体质,不讲究是真不行啊!
懂得多,那是张家技能包齐全。
鸡鸭鱼肉,好吧这个是真不稀罕。
原来自己在外人眼里居然是如此形象,难怪陈皮当年……后知后觉这点的同时,青年望着面前人,更生出几分来自后世对前人的怜惜。
“我父母早亡,从不是什么少爷,十六号。”
他攥着少年肩膀的手微微施力。
“你的出身也不是错,人生来不能选择,在那种情况下,活着己经不容易,怎么会有人看不起你?”
“活在那个时代,更不是你的问题。”
十六号将信将疑。
手背用力抹掉脸上残存的冰凉湿意,他不错眼地盯着青年:“如果这些都不是原因,那,你承认我己经是合格的张家族长、张起灵?”
青年陡然怔住。
谎言的苦果,像在胸腔塞进满怀未燃尽的炭火,灼得他开口都艰难:“十六号,你可以是队伍首领,但那个名称……”
绝不可以是你的一切。
因为这就是那个最大的谎言。
没听他说完,十六号己经明白了。
“说来说去,”他语气忽然诡异地冷却,“你还是不认我?”
“为什么?!”
他咬着牙,忍不住厉声质问:“难道在你眼里,还有比我更适合做张起灵的人吗?”
“张日山?”
昏黄的天色下,他微微眯起眼。
紧紧盯着青年的面容,语气流露轻蔑。
“是,他现在是比我强,可他年纪大了,往后只会越来越不堪。他自己都知道这点,否则为什么还是找来我们?”
张从宣听得蹙眉。
先不说日山会不会老的问题,这种目中无人的心态也太傲慢了。
“十六号,你觉得自己无敌了么?”
平稳呼吸,青年尽量好声好气地跟他讲道理:“别随意看轻人,而且,执着于一个名号到底有什么用?”
“除了张家首领,你总也该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人生……”
“不需要!”十六号矢口反驳。
“别人只需要知道我是张家的张起灵,他们为什么要知道十六号是什么人?”
“老师!”
心中汹涌澎湃,他忽然抓住青年手臂,眼中流露出难以言喻的熠熠光辉。
迫切得到认可的希望跳动在胸腔里,激燃灼烈。
催动着他迸发出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我会让张家再度扬名的!”
“你无法振兴家族的遗憾,我一定帮你实现!”
一字一顿,他说得斩钉截铁。
张从宣却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扬名……振兴、家族?”
重复一遍这几个字,青年神情几近古怪。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种雄心壮志呢?!
十六号张了张嘴。
他浑身一个激灵,终于冷静下来,并懊恼地掐了自己一把。
糟糕,忘乎所以,居然说了不该说的话。
但张从宣己经敏锐从中察觉什么,一眨不眨盯着他,急促追问:“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十六号迟疑后退:“我……”
“张日山?”
失去了温和的笑意,青年俊秀的面容上此时如覆寒霜,漆黑瞳眸里的凛冽意味锋锐逼人。
“没,我……”十六号匆匆想要弥补。
“不对,”张从宣语气己然冰冷,“是张启山跟你这样说的?”
他己然不自觉摸向腰间。
当真是个祸害!
可惜,只是外出散步,并没有随身携带九节锏。
但看了眼面前人惊慌无措的面容,深吸一口气后,青年语气稍缓了缓:“十六号,拜托了,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张启山到底说了什么?”
想了想这些孩子对高位者的敬畏,他随即做出补充。
“放心,我一定不叫他……”
“——他说张家早己衰落!”
在他许诺之前,十六号忽然急匆匆出声打断。
张从宣有一瞬愕然。
“这些是你的伤心事,他让我不要提起的,”十六号观察着他的表情,咬着唇,语调小心,“因为己经没有张家,所以你现在才会孤身一人,我们被找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他眼里的神采温柔闪动,忽然上前一步。
十六号轻轻抱住了青年。
“别生气,我……我明白你不想让我们知道这些事。”
“但是老师,张家可以重建,我们都会帮你的,总有一天……”
“——十六号。”
张从宣抬手按着男人肩身,轻轻推开了对方。
“我清楚你是好意……先回去休息吧,”他语气平静,“天色晚了,我想一个人安静待会。”
十六号狐疑地抬眼。
但在昏暗的光线之中,并没看出任何异样。
“好吧,”他答应下来,又不放心地叮嘱,“给你烧好了热水,等会首接取就行,还有东西记得拿……”
“我记得了。”青年说。
于是十六号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异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张从宣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
风势渐起,呼啸不息。
气流阵阵扑打着窗棂和门前小堆杂物,也卷起散落的略长发丝,遮住了青年沉沉黑眸中所有神情变换。
片刻,张从宣回身,进屋。
再出门时,带上了九节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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