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系统界面在顾晓被冻得几乎失去焦距的视野里依然顽固地悬浮着:
【任务状态更新(外部触发强制休眠终止):】
【核心:顾晚(关联目标个体)当前情绪崩溃(峰值)/ 混杂强烈自责与恐惧(逻辑混乱)】
【行为分析:大概率非故意行为导致‘宿主’被困低温环境】
【情感共鸣模块(新版本 Ver1.1):启动初始化准备……】
【评估:‘恐惧’与‘自责’情绪混合存在,需干预……】
然而那冰冷的系统提示和刚刚加载完成的“新版本 Ver1.1 情感共鸣模块”完全无法掩盖一个残酷的物理现实:她正躺在厨房冰箱冰冷的冷藏室里,身体正在低温中快速失热麻痹!
求生的本能第一次以一种压倒性的姿态(超越任何“任务”逻辑)在她被深度冻结的身体里尖叫起来!她必须立刻出去!
拼尽所有残余的力气和重新艰难凝聚的神经控制力,顾晓试图抬起一只手臂去推搡那扇半开着的冷藏室门——那是唯一的出口!
“喀……”
指关节撞击在门内冰冷的塑料内壁,发出微弱的响声。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连抬起一寸都艰难无比,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塑料边缘,力量微弱得如同蝶翼拂过。那扇对于此刻僵硬的躯体而言显得异常沉重的门,纹丝不动。唯一泄露出外界光线的狭小缝隙固执地维持着原来的宽度。
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冻得破碎的气音。每一次试图调用肌肉,刺骨的寒意带来的麻木疼痛就像无数冰刺在骨头缝里搅动。绝望如同这冷藏室的寒气,一点点地渗入骨髓深处正在竭力运转的崭新系统内核。
就在这时,门外的抽泣和胡言乱语停顿了一下,似乎被门内刚才那点微弱的撞击声吸引。紧接着,门缝被猛地拉开了一大截!
光线终于变得明亮一些。
顾晚那张惨白挂满泪痕的小脸猛地出现在门缝上方!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充满惊惧、慌乱、难以置信,脸上混杂着没擦干净的鼻涕和泪水。当她看到顾晓竟然真的躺在冰冷的冰箱里时,巨大的惊恐让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抽噎,几乎要背过气去!
“晓……晓晓姐!”她尖锐地喊了一声,声音嘶哑。
“晚晚!别碰她!”母亲冷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绷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她太冷了!去!把电源拔掉!快去!”同时伴随着快步靠近的脚步声。
门被彻底拉开。昏暗的厨房顶灯照着母亲俯下身的脸。那张平日里写满“习惯性满意”或“调试后平静”的脸庞,此刻罕见地绷紧了。她的动作快而有力,没有丝毫慌张的犹豫。她避开顾晓可能极度脆化的骨骼部位,将一只手垫在顾晓冰冷刺骨的颈后,另一只手臂果断地、小心翼翼地探入她的腿弯之下,试图利用巧力托起她,尽量减轻搬运带来的二次伤害。
顾晚则像只受惊的兔子,跌跌撞撞扑到冰箱侧面,手忙脚乱地去扯那根粗硬的电源线,小脸上泪水混着汗水横流:“晓晓姐……再坚持一下……”一边用力去拔那卡得很紧的插头。
刺骨的寒气几乎冻结了顾晓的所有感官,唯有脑后垫着的那只属于母亲的手掌,透出一种令她陌生又惊心的温热。那温度透过冰冷麻痹的头皮首刺入大脑深处僵冷的神经!
【温度感知传感器:输入异常高值(局部)……】
【躯体接触部位检测:非预设目标(母亲)……】
【行为判定:应急救援(安全级别:高)……】
【情感共鸣模块(Ver1.1)启动…… 情绪探测指向(母亲):高度紧张/专注……逻辑路径分析……无负面意图……允许接触……】
一连串冰冷的逻辑提示如同瀑布流刷新。然而,母亲的动作并未因此停顿分毫。她沉稳地将顾晓的僵硬冰冷的身子从冰箱那个狭小的、如同金属棺木般的空间里整个托抱出来。动作小心控制着力道,避免牵扯到她任何可能被冻伤、极其脆化的肌肉和关节。顾晚终于拔掉了冰箱电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巨大的轰鸣顿时停止,整个厨房陷入一种突兀的寂静。
顾晓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被母亲稳稳地横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在脱离冰箱低温环境的瞬间似乎更冷硬了。客厅明亮的灯光劈头盖脸地涌来,刺得顾晓下意识地眯起了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眼睫。身体悬空的失重感和母亲胸前隔着衣料透来的、更加清晰而源源不断的热源,形成了更加剧烈的冲突感。
冰冷。沉重。
暖源。摇动。
无法协调的矛盾撕扯着她刚刚格式化重启的意识模块。
【躯体失温紧急预案:需被动热源/避免剧烈摇晃……】
【核心指令更新(优先级):生命体征维持(覆盖所有外部姿态/任务要求)】
母亲抱着她快步走向客厅那张最宽大柔软的沙发。顾晚像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手里死死攥着刚拔下来的电源插头,眼泪还在吧嗒吧嗒往下掉。
“晓晓姐……都怪我……”她又开始抽噎着重复,声音里的恐惧更深了一层。刚才顾晓被她发现时的样子,像一尊在冰箱里冻硬的石像,成为了此刻她脑海中无法磨灭的恐怖片镜头。
顾晓被轻轻放倒在温暖的沙发坐垫上。厚厚的毛毯几乎是立刻被母亲精准地覆盖上来,从脚底到肩膀,严密地裹住她。柔软的绒毛接触到冰冷的皮肤,带来无数细小的针刺感。
母亲转身快步走向饮水机接温水。
顾晚跪在沙发旁的地毯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像试探一件极度易碎的瓷器,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顾晓搭在毯子外缘的、冰冷僵硬的手背。指尖传来的可怕低温让她又猛地缩回手,巨大的内疚和恐惧再次攥紧了她的心脏。
“晓晓姐……你……你醒了?能动吗?”顾晚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
顾晓的视线掠过顾晚被泪水浸泡的小脸,在她布满恐惧、内疚和一种奇异专注的眼睛里停留了一瞬。那眼神让顾晓意识里新生的“情感共鸣模块(Ver1.1)”产生了极其轻微的【关联波动】:分析【目标个体(顾晚)当前情绪:自责(主导)/恐惧(次级)/……保护欲(非预设变量?——异常识别……)】
【……处理中……非预设变量干扰权重评估……】
【……暂存备用观察区……】
顾晓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嘴唇。喉咙像是被冰柱堵住。她尝试着,驱动那被冻得几乎失去效能的发声系统,配合着母亲扶起的杯口递来的温水水汽,发出了一个极其微弱、嘶哑的、如同粗糙沙砾摩擦冰面的单音节气音:
“水……”
这是任务中断、生命受到威胁后,新系统自动恢复的最高优先级生理需求响应。
顾晓睁开眼。
身体沉重得如同刚刚结束一场遥远的星际征途后坠入陌生的重力行星。每一个关节都像是被锈蚀了千年的金属齿轮,每一次轻微的转动都带着滞涩的摩擦感和深埋的隐痛。更深处,是一种被彻底掏空精力的、源自生命本身的虚弱感。昨夜刺骨的冰冷仿佛刻入了骨髓深处,又或者在体内埋下了一座微小却恒久的冰山,持续散发着不易察觉的寒意。
她动了动手指。冰凉的丝质被面触感细腻。视觉缓慢聚焦:这不是冰冷坚硬的冰箱内壁,而是卧室的天花板。熟悉的吸顶灯轮廓。窗外天光己然大亮,厚重的窗帘严实实地拉拢着,只漏进几缕微弱的晨光。
身下是柔软温暖的床铺。厚重的羽绒被压实压好,只留出口鼻部位用以呼吸。一股干燥的、淡淡的暖风从床尾方向持续地、安静地吹拂着她被盖严实的小腿和脚踝处。是电暖风,大概调了最低档。身体虽然依旧疲乏沉重,被紧紧包裹在暖意里。
目光扫过房间。
床头柜上,静静放着一杯水。杯沿没有雾气,水是温的。
接着,她的视线定格在床头柜更内侧靠近墙壁的位置。那里安静地躺着一本……东西。
一本摊开的、样式熟悉的剧本。就是昨晚顾晚在客厅地毯上被台词折磨得死去活来、又被她精密的系统分解引导过的那本。只不过,此刻这本剧本,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状态。
剧本被完全摊开,书页被某种力量强行展开到了极致。然而,从剧本中央开始,靠近书脊中缝的位置,整本册子被人……狠狠地、撕开了?!
一道巨大的、歪歪扭扭的裂口从中缝处爆发,纸张如同被人用力向两边撕扯过,留下粗糙刺目的、纤维外露的参差边缘。那裂口狰狞地贯穿了几乎整本书。
可是……这撕裂的状态,又被另一种力量顽固地修正了。
一道道透明泛黄、长短不一、贴得歪歪斜斜的宽幅透明胶带,如同战场上的医用绷带,横七竖八、极其笨拙却也异常执着地强行黏合在这道巨大的伤口上。胶带一层叠着一层,有的地方拉得过紧让纸张扭曲变形,有的地方又松松垮垮地起泡。
每一道胶带的粘贴都透着一股手忙脚乱、努力想要弥补的用力感。那努力,几乎到了粗暴的地步。
而在剧本被重新粘合好的、伤痕累累的蓝色封皮(也被胶带强行粘合过,皱巴巴的)中央,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墨迹未干的铅笔字。字迹稚嫩笨拙,带着颤抖的笔锋和擦改的痕迹,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用力刻在皱巴巴的纸面上:
给
最
勇敢的
纺锤
(落款:晚晚)
那本剧本被粗暴撕裂又被笨拙粘合的模样,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伤口暴露在晨光中。那歪歪扭扭的字迹——“纺锤”?仿佛一个破碎生命最后执拗拼凑起的呐喊。
顾晓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三个铅灰色的大字和下方小女孩的签名上。房间里暖气嗡鸣。
新版本的情感共鸣模块(Ver1.1)冰冷的扫描光幕在那撕裂又被粘合的剧本上无声覆盖:
【物品状态:严重物理损毁(撕裂)/ 意图性修复痕迹】
【关联目标个体(顾晚):情绪投射(自责/补偿)/行为模式(鲁莽/强力弥补)】
【检测深层符号含义(非预设):剧本=艺术梦想载体 / ‘纺锤’=特定台词词汇 / 与‘宿主’系统冲突节点关联……】
【评估:修复姿态行为 - 目标个体内疚心理的外化表达 ……情感指向:高度正向(修复请求?)】
冰冷的分析如同水银般流淌过视觉神经的终端。
顾晓的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薄薄的羽绒被面被带动出细微的皱褶。新生的情感模块捕捉着眼前图像带来的视觉信息,尝试着启动最基础的共情推演逻辑:【看到目标个体珍视之物被破坏并试图修补→应输出类似“欣慰”或“感动”类反应……】
然而,这条路径在接触到脑神经深层刚被系统强行抚平的冻伤区域时,仿佛撞上了无形的绝缘壁。
系统尝试着在身体内部调配模仿“感动”所需的面部微表情组合指令——
【面部指令集:调用‘欣慰’模板……】
【指令输出尝试:驱动面部轮匝肌(轻微收缩带动唇角上提10%)/ 调用眼轮匝肌(轻微控制下眼睑提升营造‘温柔眼纹’)……】
极微弱的力量沿着神经突触传导,即将作用于她的面部。
然而,就在这些极其细微的肌肉神经反应信号即将离开意识核心、即将驱使那完美无瑕的面容肌肉系统作出一个预设的、代表“欣慰”的弧度时——
顾晓脸颊一侧靠近颧弓下方的皮肤,那块昨夜紧贴在冰箱冷藏室冰冷金属搁架、被极低温严重冻伤以至于深层肌肉神经功能暂时受损的区域,像一道微小的电路保险丝——
轻微地、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并非因为寒冷。
是一种更深层的、由昨夜极端低温激发的神经末梢紊乱残留的电信号脉冲干扰。像黑暗森林里一点星火乍现。
那即将上提的唇角,和试图构建“温柔眼纹”的下眼睑提升指令,被这突如其来、极其微小的面部肌肉失控抽搐,硬生生打断了!
肌肉神经紊乱的电信号与来自情感共鸣模块强行输出的“欣慰”指令流如同两股截然不同的电流,在顾晓颧弓下方那片狭小的领域发生了一次微小的、却致命的短接!
“咔嚓。”
意识深处仿佛听到了一声虚拟线路烧毁的微小爆裂声。
刚刚还试图在她脸上勾勒“欣慰”弧度的指令流,如同撞在无形屏障上的水柱,瞬间分崩离析。
顾晓的面容依旧完美如初,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晨光在她线条流畅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阴影。唯有她自己知道,那片冻伤之下的神经末梢,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却己然存在的不可控缺口。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本伤痕累累的剧本,那几行歪扭的文字,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动作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指尖带着一点点残留的冰冷,轻轻地、拂过封面上那道又被胶带粘合的巨大裂口边缘。粗糙的、略略凸起的胶带边缘和纤维被撕裂后刺棱起的纸屑,摩擦着指腹的皮肤。
指腹下的裂口边缘像一道巨大的伤疤,灼烫又冰冷。
系统提示音再次冰冷响起,覆盖了所有混乱:【情感共鸣路径干扰(物理层面)。输出中止。】
窗外风雪己停,纯白覆盖了大地。房间里暖气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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