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落地镜墙将整个排练厅映照成一个不断延伸的光之甬道。午后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无数锋利的光片,斜插过浮动光尘的空气,在光滑的桐木地板上投下变幻的交错光痕。空气里沉淀着松香的焦味和汗水的湿咸。靠近镜墙的一侧,排着长长的原木色把杆。顾晓就站在把杆前。
一身最简单的黑色紧身练功服。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纯粹勾勒出她周身流畅如水的线条。墨色的长发挽成一个极其干净利落的发髻,在脑后形成一个丰润圆滑的弧度,一根碎发都寻不见。阳光落在她挺拔的脖颈和肩背上,皮肤呈现出温润的象牙白光泽。她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整个空间的线条和气流都被一种无形的引力牵扯、梳理,自动归置成以她为中心的漩涡。
所有学生——十几双眼睛,不由自主地锁定在她身上。
顾晓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脚背光洁的弧度上,随即极其缓慢地抬起右腿,足尖绷成最精准的尖点,稳稳地架上齐腰高的把杆。小腿的线条如同紧绷的青玉,匀称笔首,每一寸肌肉的延伸都带着绝对的稳定性与几何美感。没有任何辅助,纯粹依靠核心和腿部的力量。整个动作的起势、延展、最终定位,没有任何多余的颤动,唯有脚背越过最高点时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丝袜与把杆原木摩擦的沙响。
她微微侧身,面向镜子。
镜中的影像是绝对的镜像对称,完美无缺。光线均匀地流淌在那件黑丝舞伶服包裹的、没有任何瑕疵的身躯之上,光滑的丝绸之下透出绷紧的肌肉轮廓。她的指尖沿着抬起的、紧绷的大腿外侧线条极其缓慢地滑过,指腹轻点膝盖下方一寸处一个小巧的、如同玉石镶嵌的凸起骨点。
“髌骨,”顾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熨帖着镜面,在偌大的排练厅里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精钢般的冷淬与稳定,如同外科手术刀在无影灯下滑过不锈钢托盘,“是所有跳跃起、落的绝对原点。”
她的指尖精准地停在那个骨点上,目光抬起,穿透镜墙的反射,稳稳地落在后排靠窗的位置。
顾晚正僵硬地扶在把杆上,满头雾紫色卷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和颈侧。她努力绷着腿,试图模仿顾晓的动作,但膝盖内侧细微的抖动完全泄露了核心的失控。汗水顺着她绷紧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地板上洇出一个小小的深色斑点。她的视线躲闪着镜中顾晓钉过来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晃动脚尖的前方一小片模糊的光斑。
顾晓的目光没有移开。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完美的把杆外展姿势,镜中影像冷静到非人地锁住顾晚镜中影像所有的失衡与狼狈。顾晚能感到那目光如同两束冰冷的激光,将她脚踝晃动的幅度、膝弯细微的松懈、甚至是腰部偷换的呼吸节奏都切割得清清楚楚。那目光在无声宣判:缺陷,己被计算。
就在这时,顾晓的视线微不可查地向右移了半分,穿透镜子的边界,精准地捕捉到了窗边的另一个身影——
林薇。
她独自靠窗站着,离其他人远远的。没有扶把杆,整个人像一柄收入鞘中的黑铁长刀。纯黑修身的练功服裹在身上,勾勒出紧绷过度的肩背和腰线。她的脚边扔着一个瘪掉的运动水壶,瓶身歪斜,泼洒出的水渍在阳光下异常刺眼,如同一滩失败的污迹。她双臂环抱在胸前,目光却并非落在窗外的操场或云层,而是死死地、带着某种被灼伤的力度,钉在顾晓抬起的、被黑色丝袜包裹的那条腿上。更确切地说,是钉在那个被顾晓指尖标注为“绝对原点”的膝盖骨点!那目光深处,被顾晓绝对技艺所引发的、几乎化为实质的被剥夺感与被碾压感尚未褪尽,正混杂着一种更为晦暗的、仿佛要将所见彻底粉碎的重力坍缩漩涡。
顾晓的视线在林薇身上停留了不足半秒。如同扫描过一幅无关紧要的背景板。随即收回,重新锁住镜中依旧狼狈的顾晚。她放在抬起的膝盖下方骨点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朝内旋了几不可辨的一度角。这微调几乎耗尽了顾晚全身仅存的稳定力!小腿肌肉瞬间紧绷,牙关咬死。在即将跌倒的刹那,顾晓支撑在地上的左腿极其自然地、如同钟摆回归原点般优雅地向前滑移半步。足尖点地,脚跟无声提起。看似轻盈随意的微调,却瞬间将她自身的重心与把杆上那条腿形成的对抗力完美重置。整个体系稳如磐石。她甚至借着这滑步重心的精妙调整,对着镜中的顾晚,清晰吐出一个字:
“收。”
命令精准地击溃顾晚最后的抵抗意志。她像被抽了筋,瞬间脱力垮塌下来,整个人软软地挂靠在把杆上大口喘息,汗如雨下。
角落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短促的电子音乐噪音!尖锐的鼓点撕裂空间!
是季屿。
她靠在后墙巨大的调音台设备架上,一身灰白色的宽松背心和皱巴巴的工装裤,与整个排练厅规整紧绷的气氛格格不入。浓密的亚麻色长发胡乱扎在脑后,发髻如同一个随时要炸开的旧毛线团。膝盖上摊着一本翻开的《后现代音乐解构》,书页边缘卷着粗暴的折痕。她手里的鼓槌没拿稳,戳到了旁边一个开着的合成器推杆上,引发一串嘈杂的故障音效。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肩膀缩了一下,随即像是找到了乐子,唇角恶劣地向下一弯,干脆用鼓槌的尾端故意地、一下下、用力蹭过推杆凹凸不平的金属表面。
滋滋滋滋滋滋——!
刺耳的电流啸叫瞬间扎进所有人的耳膜!
好几个学生皱眉捂住了耳朵。
季屿的目光却抬了起来,穿过吵嚷刺耳的噪音帘幕,精准地看向窗边的林薇。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顽劣挑衅。那噪音,显然是冲着林薇去的。
林薇猛地扭头!
目光如冰锥穿透噪音,刺向季屿!
季屿像是获得了预期的反应,咧嘴无声地笑了,露出一点尖利的虎牙。手里的鼓槌却丝毫没停,反而故意把电流摩擦的噪音拉得更长更响!
就在这时。
顾晓动了。
她支撑在地上的左脚足尖轻巧地一压,仿佛只是轻轻按了一下无形的重心开关。那条高高架在把杆上的右腿,如同被无形的轨道引导着,瞬间完成了从高点外展到平稳放下的轨迹,没有一丝晃动。动作转换间的流畅与绝对控制,就像经过精密计算的惯性滑行。
几乎在她足尖点地、重心彻底回归绝对稳定的同一刹那——
啪嗒。
极其轻微的一声。如同秋熟的豆荚自然爆裂。
顾晓脚下那根刚用过、还带着她体温的原木把杆,在阳光照射下木质纤维的细微变形处——那个她左足足尖刚刚轻压借力的精准点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开裂脆响。一块比指甲盖还小的褐色木刺,从原本光滑油润的把杆表面无声无息地崩裂、弹跳起来,然后滚落到锃亮的地板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微微凹陷的浅坑。
裂口极小,像被无形刀锋精准雕刻。
没有任何剧烈的动作,没有任何多余的气息扰动。只是在重心完成一次完美切换的瞬间,脚下坚硬木器便在最精确的受力点上应声开裂。如同一个冰冷无声的注脚,宣告着“绝对控制”之下那不容置疑的湮灭力量——无论秩序本身,还是试图脱离秩序轨道的事物,都将在此力场中被精准定义并处理。
顾晓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崩裂的坑点。仿佛只是弹落了指尖一点微尘。她平静地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脚边那截小小的深褐色木刺上,随即足尖极其自然地向前一步,精准地踩住那点尖锐的凸起,脚踝微转。
极其轻微的、木头被碾碎的喀嚓声被淹没在季屿持续不断的鼓槌杂音里。
顾晓抬眼,视线穿透还未消散的电流噪音,精准地投向季屿膝盖上那本《后现代音乐解构》粗糙卷曲的书页。
“声轨杂波,”顾晓的声音甚至没有一丝波动,沉静得如同读数屏上的逻辑输出,“降噪阈值需校准。”
季屿指尖拨弄鼓槌的动作蓦地一顿。那恶劣顽童般的笑容僵在嘴角,眼神深处有被算法锁定的瞬间空白。仿佛她刚刚在空气中肆意喷溅的噪音,被这句毫无情绪起伏的“降噪”判词瞬间冻结。
林薇的目光则死死钉在顾晓足下那块被踩实的地板,那里刚刚吞噬了一个微观世界崩塌的证据。她脊背绷紧的线条里,沸腾着一种更深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寒意,像冰层下的暗河遇到了高压核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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