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香混合着陈年尘埃的气味，是靳离垢最熟悉的安神香。午夜己过，“拾遗斋”工作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中的霓虹被厚厚的防眩光膜滤成一片模糊的昏黄光晕。室内只剩下一盏高精度修复台灯，在靳离垢面前投下一圈冷白的光域，将他与周遭的黑暗割裂开来。
光域中心，一方深色绒布上，躺着一件令人心悸的残骸——一面清乾隆年间的八卦铜镜。它己碎裂成十几片，边缘布满墨绿色的铜锈与深褐色的污垢沉积物，仿佛凝固的血痂。中心象征天圆地方的凸起部位扭曲凹陷，镜背繁复的八卦纹饰和模糊的“敕令”铭文被厚厚的污渍覆盖，几乎难以辨认。一股若有似无的阴冷感，如同地窖深处渗出的寒气，正从这些碎片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缠绕在靳离垢的手腕上，激起细微的鸡皮疙瘩。
这面镜子被送来时，标签上只潦草地写着“疑似邪器，镇煞失败”。靳离垢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它沾染过极其强烈、甚至可能引发异变的负面能量——他愿称其为“污秽”。
他戴上特制的薄棉手套，指尖捻起一根细如发丝的骨针，探向一块较大碎片边缘顽固的黑褐色污渍。动作精准得如同外科手术。他需要清理，但更重要的是，要极其小心地避开那些污秽凝结的“核心点”。这些点如同溃烂的脓疮，一旦刺破，内里封存的强烈情绪碎片便会汹涌而出，冲击他的意识。
“靳工，还没走？”值夜班的保安老张探头进来，声音在空旷的工作室里带着回音，“这镜子…看着就瘆得慌，要不明天再弄？”
靳离垢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快了。清理完这处关键附着物就收工。”他没有解释，普通人只感到“瘆得慌”，而他，能“看见”更多——那些污秽如同活物般在镜体裂缝深处缓慢蠕动，散发着冰冷、怨毒的气息，那是无数恐惧与绝望凝结的实体。每一次接触这样的高危文物，都是一次意志力的考验。
老张咂咂嘴，识趣地退了出去，厚重的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寂静重新笼罩，只剩下骨针尖端与铜锈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靳离垢屏住呼吸，精神高度集中。他正尝试用微型热风枪极其轻微地软化一块严重变形、几乎对折的镜片边缘，准备用特制的微力钳进行矫正复位。热风枪吹出的暖流拂过冰冷的铜片，镜面残留的、最深处那片仅存的、布满蛛网般裂纹的“水银”镀层，在强光下竟诡异地扭曲了一下光影。
就在这一瞬间！
靳离垢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那扭曲的光影吸引过去，落在那片布满裂痕的镜面上。镜中映出的，本该是他自己俯身专注的脸庞，以及身后工作台模糊的轮廓。
然而，镜中景象却骤然扭曲、变幻！
刺骨的寒风卷着沙尘，抽打在脸上。视线剧烈晃动，如同被人粗暴地拖拽前行。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脖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剧痛和铁锈般的血腥味。脚下是坑洼泥泞的土路，两旁是低矮破败、门窗紧闭的泥坯房子。视线勉强抬高，前方是一根矗立在肮脏广场中央、光秃秃的木桩，顶端横伸出一根粗大的、末端打着死结的麻绳圈套，在狂风中微微摇晃——一个简陋却透着死亡气息的绞刑架！
更让他血液瞬间冻结的是，绞刑架下，一群穿着破旧号衣、面目模糊凶狠的衙役，正死死按着一个拼命挣扎的人影。那人穿着沾满污泥的破烂短褂，头发散乱，被粗暴地拖向绞索。当那人因绝望而猛地仰起头，露出沾满污泥和血渍的脸时——
靳离垢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那张脸，竟是他自己！
惊恐、绝望、不甘……属于镜中那个“靳离垢”的滔天情绪，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靳离垢的脑海！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握着热风枪的手猛地一抖。
“嗤啦——！”
一股比严冬井水更刺骨、更阴邪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猛烈地从他指尖接触的铜镜碎片上爆发出来！这股力量狂暴至极，瞬间冲垮了他意识的堤坝。那面布满裂痕的八卦铜镜，仿佛变成了一只冰冷滑腻的巨手，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狠狠向前拖拽！
“呃啊！”靳离垢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眼前工作室冰冷的灯光、整齐的修复工具、窗外模糊的霓虹……所有属于现代的一切景象，如同摔碎的琉璃般轰然崩解！视野被无尽的黑暗和急速下坠的失重感彻底吞噬。
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全身！
“噗通！”
巨大的水花溅起，带着浓烈腥臭和腐烂淤泥味道的液体猛地灌入靳离垢的口鼻。窒息感与令人作呕的恶臭双重夹击。他本能地剧烈挣扎，手脚胡乱地蹬踹，试图摆脱这冰冷的禁锢。
“咳咳咳！”几口水呛出喉咙，他终于勉强将头探出水面，贪婪地大口呼吸。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土腥和牲畜粪便混合的、属于古代乡村的独特气味。
他发现自己正泡在一口石砌的、长满滑腻青苔的古井里。井壁狭窄，头顶上方是小小的一方灰蒙蒙的天空。井水冰冷刺骨，污浊不堪，漂浮着枯叶和不知名的腐烂碎屑。
不是梦！
脖颈处传来熟悉的、火辣辣的勒痛感。他低头，瞳孔骤然收缩——一件肮脏破烂、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粗布短褂紧紧贴在身上。粗糙的麻绳，正死死地勒在他的脖颈处！那触感、那位置，与镜中看到的绞索勒痕一模一样！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脖颈，粗糙的麻绳摩擦着皮肤，带来真实的痛楚。手腕上，那面将他拖入此地的清代八卦铜镜碎片，竟诡异地出现在他腕间，被一圈同样破烂的布条草草缠住，紧贴着他的皮肤，冰冷依旧。
“妖人在这边！快！别让他跑了！”
“抓住他！就是他！偷魂的妖人！”
“打死他！打死这个害人的畜生！”
惊恐、愤怒、充满杀意的嘶吼声，如同潮水般从井口上方涌来，瞬间将靳离垢淹没。脚步声杂乱而沉重，迅速逼近。几颗尖锐的石块带着呼啸的风声砸落下来，“噗通”、“噗通”地落在他身边的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靳离垢浑身冰冷，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膛。绞刑架的幻象、脖颈的麻绳、井水的恶臭、井外的追杀……所有线索瞬间在混乱的脑海中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词——叫魂案！乾隆三十三年那场席卷大半个中国，由谣言、恐慌和官民共同推动的、针对所谓“割辫叫魂妖人”的疯狂迫害浪潮！
而他，靳离垢，一个现代的文物修复师，此刻的身份，正是这场疯狂浪潮中一个被追捕的、用来顶罪的“替死妖人”！镜中所见，即是此刻所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混乱和恐惧。靳离垢猛地深吸一口气，将头再次扎入冰冷腥臭的井水中，手脚并用，拼命向井壁一处被水流常年冲刷形成的、稍微凹陷的阴影处潜去。身体紧紧贴着湿滑冰冷的石壁，尽量减少暴露。
几乎就在他藏好的下一秒，几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孔出现在井口边缘，堵住了那方小小的天空。他们穿着打着补丁的短靴，手里攥着棍棒、草叉，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疯狂杀意。
“井里没人？”
“刚才明明听见扑通声！”
“定是这妖人使的妖法！下去搜！他跑不远！”
一根顶端绑着铁钩的长竹竿被粗暴地捅了下来，在狭窄的井水里胡乱搅动、戳刺。锋利的铁钩几次擦着靳离垢的背脊划过，刮破了他破烂的衣衫，带来火辣辣的痛感。他死死咬着牙，屏住呼吸，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嵌入石壁之中。冰冷的井水刺激着皮肤，死亡的阴影如同井水般将他紧紧包裹。
搅动持续了令人窒息的一分钟。终于，上面传来不耐烦的吼声：“妈的，真没有！去别处搜！他肯定还在村里！”
脚步声和叫骂声渐渐远去，但并未完全消失，如同阴魂不散的恶鬼在附近徘徊。
靳离垢这才敢小心翼翼地再次浮上水面，只露出眼睛和鼻子，贪婪而无声地呼吸着。冰冷的井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流下。他背靠着湿滑的井壁，心脏仍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脖颈处麻绳带来的火辣痛楚。
他抬起颤抖的手，看向腕间。那枚冰冷的八卦铜镜碎片，紧紧贴着他的皮肤。镜面布满裂痕，在井底幽暗的光线下，映出他自己此刻狼狈不堪、惊恐未定的脸庞——面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巨大恐惧和茫然。
就在他的目光与镜中自己那双惊恐的眼睛对上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股微弱却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从镜面裂痕深处传来！靳离垢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钩子勾住，狠狠地向镜中拖去！
眼前景象再次疯狂旋转、扭曲！
不再是井底的幽暗，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目的血红！视角极低，像是在泥泞的地上翻滚。耳边充斥着金属猛烈撞击的刺耳“锵锵”声、人体倒地的沉重闷响，以及濒死之人发出的凄厉惨嚎。
一个穿着破旧号衣、面目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衙役身影，在他“眼前”无限放大。那衙役正惊恐地挥舞着一把厚背腰刀，刀刃上沾满了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刀柄处，缠绕着一圈深色的布条，布条上，用某种暗褐色的物质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怪异的符号。
靳离垢的意识，正被动地“读取”着这把腰刀上附着的、属于衙役的最强烈情绪印记——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眼前这个“妖人”未知力量的恐惧！
视角猛地拔高，仿佛附身到了挥舞腰刀的衙役身上。他看到“自己”正疯狂地劈砍着一个被按倒在地、穿着同样破烂短褂的身影（另一个替死鬼？）。每一次挥刀，都伴随着喷溅的温热液体和对方身体剧烈的抽搐。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持刀衙役心中那股扭曲的快意，那是一种用施暴来掩盖自身恐惧的病态宣泄。
“杀了他！杀了他就没事了！妖法就破了！”衙役心中疯狂的嘶吼如同实质的噪音冲击着靳离垢的意识。
“呃！”剧烈的精神冲击让靳离垢闷哼一声，头痛欲裂，猛地从这血腥的“记忆碎片”中挣脱出来。他大口喘着粗气，浑身发冷，胃里翻江倒海。
秽痕之眼！ 被动触发了！这把沾染了多条人命、承载着施暴者极端恐惧的腰刀，成了他能力的媒介！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掌心。
一道冰冷、细密的暗灰色纹路，如同活物般，正从他的掌心皮肤下悄然浮现、蔓延！它像一张正在编织的蛛网，又像是某种冰冷的寄生藤蔓，散发着与那腰刀上恐惧印记同源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猜忌之网！
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靳离垢混乱的脑海中。这就是他能力的代价——秽痕！一道象征“群体性猜忌与迫害”的污秽印记，永久地烙印在了他的身体上，成为他“容器”身份新的证明，也带来一阵阵如同被冰冷蛛丝缠绕的、深入骨髓的隐痛。
就在秽痕成型的瞬间，井口上方，一个刻意压低、却带着浓重地方口音、充满无尽恐惧的尖细声音，如同毒蛇般钻进了靳离垢的耳朵：“拿魂啦…妖人就在、就在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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