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后的几天，药王谷像被塞进了冻透的陶瓮。碎裂的山崖出狰狞的黑色脊骨，被狂风裹挟的雪沫不分昼夜地旋刮着，在药庐的茅檐和窗缝间积起一层层惨白的痂。晶化左腿带来的灼痛与寒冷交织的麻痹感，如同跗骨之蛆，让何青远每一次尝试站立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与冰锥之上。他只能整日蜷缩在铺了厚厚干草的床板上，盯着炉膛里跳跃不定、试图驱散小屋寒意的火苗出神。那石凹水影中短暂浮现的、扭曲着死兆星光和蠕动血符的庞大黑塔，如同最深沉的烙印，将阴寒刻入了他的骨髓，每每闭眼，那令人灵魂冻结的轮廓便会在黑暗中清晰再现。
云璃显然被那诡异的倒影吓得更深。她变得比雪后山林更沉默。在照顾何青远时，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板的精确，眼神总在不经意间飘过雪崩的方向，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唯有给小禾梳理乱发时，指尖的颤动才泄露一丝真实的温暖。她几乎不再触碰那个刻有玄阳宗密纹的白石药臼，仿佛那冰冷的纹路与那水中的黑塔一样，都携带着足以将人拖入无底深渊的不祥。
药翁的衰老肉眼可见。深壑般的皱纹里沉淀着灰败，那日强提修为平息药庐上方因何青远晶化失控引发的空间涟漪（呼应61章），代价沉重得仿佛在他枯槁的躯壳里抽走了一盏灯油。他常常坐在门旁，看着外面迷蒙的风雪，浑浊的眼底映着漫天风雪，如同映着万年不变的无尽寒荒，只有偶尔扫过何青远晶化左腿时，才会泄露出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混着一丝极淡追忆的光芒。
这一日，风势略弱，肆虐的飞雪终于肯收敛几分戾气，懒洋洋地飘落，将谷中破败的狼藉重新覆盖上一层厚厚的、近乎虚假的纯净。小禾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瘪了大半肚子的粗布袋子，费力地拖到何青远床前，小鼻子冻得通红，眼睛却亮晶晶的，带着孩童特有的、近乎蛮不讲理地要将死水般的日子搅动起来的热忱：“阿陨哥！阿璃姐姐！药爷爷！我们包饺子吧！看！陈年麦子磨的面！”她献宝似的拍着袋子，腾起一小片呛人的面粉尘雾，“冬天冷，吃饺子，暖和！”
沉闷的空气被这小小的喧嚣冲开一丝缝隙。
云璃看着小禾冻得通红却充满期冀的脸，又瞥了一眼床上沉默的何青远和角落里如同枯木般的药翁，一股混杂着酸楚与暖意的洪流猛地冲撞着她的心房。是啊，再深的寒冬，人心总得找点热乎气撑着。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连日盘踞的阴霾和惊惧全部呼出，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也比往日清亮了几分：“好！包饺子！小禾真棒，还藏了面粉！”她站起身，挽起袖子，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心取代了眼底的阴郁，“今天就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以前……以前在家里也常做的。”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阵风，模糊地带过那早己倾覆的“家”。
和面。分剂子。没有肉馅，好在药翁的药圃角落还藏着两排霜冻前匆忙收起的、冻得硬邦邦的野菜，叶片蔫黄，却顽强地保留了最后一点深冬的翠意。云璃和小禾蹲在简陋的石盆旁，就着炉火的微光，将野菜细细剁碎，混上珍贵的猪油渣。单调的剁菜声一下下敲击在寂静里，反而奇异地驱散了那份死寂的沉重。
何青远靠在床头，听着这久违的、带着生活温度的声响，身体微微放松了些。晶化左腿的灼痛感似乎也被那越来越响亮的“笃笃”声盖过几分。他试着动了动手指，看着云璃纤细却有力的手腕灵活地擀出一个个圆润的面皮，小禾笨拙又认真地学着样，糊得脸上白一道灰一道。这短暂的、烟火气缭绕的平和，像一颗温润的石头投入了他记忆的冰湖。葬仙渊之前的经历如同沉入湖底的泥沙，模糊不清；重生以来，除了药庐的草药气和小禾的叽喳声，便是楚幽篁的记忆碎片带来的无尽血火与苍凉。这般寻常人家的忙活，于他而言，既陌生，又有一种潜藏的、被遗忘太久才感到悸动的渴望。
“阿离……”他不自觉地低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却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度，“小心刀。”
云璃闻声抬眼，看到他那双映着炉火的眸子定定落在自己和馅盆上，没了平日如孤狼般的警惕与沉重，里面沉淀的情绪，更像是……一丝学步稚童般的茫然？心头猝然一烫，她弯起嘴角，那笑容终于多了点真切：“知道啦，伤患就好好看着，别指手画脚！”语气带了几分难得一见的、少女的轻快嗔意，如同破开乌云的一道金线，瞬间点亮了压抑的小屋。
药翁依旧端坐不动，但微微后仰的脊背靠在门框上，干瘪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拉了一丝弧度。那弧度淡得几不可察，却比任何言语都清晰地松弛了小屋的僵硬氛围。浑浊的眼珠转动着，目光落在何青远被火光映亮的侧脸，又扫过云璃忙碌的身影，眼底翻涌的浊涛深处，似乎有一星微不可察的、近似于欣慰的光点闪过。
饺子下锅了。
滚水的咕嘟声、蒸汽顶撞锅盖的噗嗤声，合着食物的香气热腾腾地弥散开来。暖暖的白雾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模糊了窗外的风雪，也暂时模糊了每个人心头的沉重记忆烙印。
然而，意外总在最松动的时刻降临。
云璃专注于查看锅中的饺子，炉膛里一块新添的湿柴突然在高温下炸裂！
噼啪——！
一声爆响！火星西溅！
猝不及防的惊吓让她浑身一震，握着粗竹筷的手猛地一颤！
筷头戳中几个翻腾的饺子！
几个滚烫的、雪白的“元宝”在推挤中滑出竹篱笆的缝隙，翻滚着跌落——
噗通！噗通！噗通！
首接掉进了炉膛下方刚被扒开的、仍有余烬未熄的灰坑里！
几乎是瞬间，饺子与炽热的炭灰接触！
滋滋啦——！
剧烈的水蒸气爆鸣伴随着一股刺鼻、呛人的焦糊味猛地冲起！黑色的烟雾如同炸了巢的马蜂，滚滚升腾！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眼泪立时涌出！
“哎呀！焦了！”小禾尖叫起来，捂着鼻子连连后退。
然而——
这瞬间腾起的浓烈黑烟并未如常地西散飘开。
它们在翻腾上升的那一刻，陡然被一股无形的、狂暴又炽烈的力量攥住！
仿佛时光被某种力量冻结了一瞬！
下一刻，沸腾的黑色烟气像是受到了征召的士兵，猛然凝滞，随即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聚拢、盘旋、重新塑造！
在那翻滚的炉灶上方，在热浪扭曲的空间里，一股浓烟与滚烫灰烬粒子混合而成的诡异存在，瞬间凝结成一个轮廓鲜明、饱含杀伐铁血之气的——
残破的战旗！
旗面破败不堪，边缘如同被无数刀兵撕咬过，呈现出一种碎裂的锯齿状！但旗帜主体却是由翻腾的、带着星火余烬的漆黑烟尘构成！无数细小的灰烬颗粒在那“旗面”上疯狂涌动、排列，凝聚成繁复到令人目眩的、如同无数把交错长枪汇聚而成的暗纹！那些枪影狰狞，带着刺破苍穹的决绝与惨烈！
尤其诡异的是，在那翻腾着枪影碎纹的旗帜上方，两支扭曲而锋锐的火焰之角凭空凝聚！仿佛由最纯粹的战意焚烧而成，炽白耀眼！焰角如同刺入灵魂的长矛，带着万古不灭的焚星之怒！
这凭空出现的、由烟火尘雾聚成的恐怖战旗，散发着源自尸山血海、孤军战至最后一息的滔天悲怆与不屈！
太像了！
与何青远脑海中那来自楚幽篁最深处的、烙印着“焚星军”死战不退的最后幻影，别无二致！
在看到那焰角凝聚、枪纹浮现的刹那——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庞大到无法承载的冰冷洪流猛地席卷了何青远的全部意识！那不是属于“何青远”的情绪！是跨越了万载时光长河沉淀下来的、属于楚幽篁的，面对背叛与覆灭的极致苍凉！是一支燃烧至尽的军团最后呐喊的回响！是王座坍塌时溅起的星辰碎片折射出的……万世孤独！
嗡——！！！
一声只在他灵魂识海中响彻的、如同古钟崩裂的巨响！
何青远如遭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身体在床榻上猛地后仰，靠着墙壁才没有倒下！
两行冰寒的泪水，在完全未经他意志许可、甚至在他自己都毫无察觉的状态下，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泪水滚烫！冲破了连日风雪冻僵的脸颊！
泪珠滑落的轨迹如同滚烫的刀锋，所过之处带来近乎烧灼的痛感！他毫无防备，更无法理解这滔天悲恸的来源，只能任由那冰与火交织的液体顺着紧绷的下颌滑落，在下巴尖凝聚，然后沉重地砸落在他盖着薄毯的腿上。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抹，指尖触碰到的是一片灼人的潮湿，大脑却一片空白，只有那烟火凝聚的战旗在眼瞳深处疯狂燃烧，旗影带着无尽的星辰碎片与破碎的呐喊声冲撞着他的心神。
药翁的眼皮在烟火战旗成型的瞬间猛然掀开！浑浊的眼底炸裂般掠过一道厉电般的神光！他那如同枯枝般的手指微微勾动了一下，似乎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将要透体而出，却又在下一秒被他死死按捺下去！他佝偻的身体绷紧了一个瞬间，深沉的疲惫混合着一种了然于心的锐利洞悉，化作一声更深的、几近无声的叹息，消散在弥漫的焦糊气和战旗幻影之中。他看着何青远脸上那不受控制的泪痕，眼神复杂如深潭，最终，只是更沉地阖上了眼皮，如同入定。
云璃也被这诡异的变化彻底惊住了。手中的竹筷“啪嗒”一声掉进灰坑里。她怔怔地看着炉灶上方那由自己失手催生出的恐怖战旗幻象，又猛地看向床上泪流满面、眼神失焦、浑身绷紧如弓弦的何青远。
灵魂深处，那个冰冷的“弑”字烙印如同被投入熔岩的寒铁，剧烈地震颤起来！
一股同源的、源自星海彼岸毁灭之力的共鸣感再次狠狠攫住了她！与那夜记忆烙印的冰冷共振，与雪崩水影中黑塔气息的牵引，在这一刻，通过这突然具象化的烟火战旗，毫无阻碍地同时贯穿了她和何青远！
这一次，再清晰不过！那旗帜上涌动的枪意、焚星的悲怆，那绝望深处不屈的战意……与何青远晶化躯体下潜藏的、如同火山般的意志力，在神秘之弦的拨动下产生了毁灭性的共鸣！
为什么？！他是谁？！这旗……属于何处？！
无边的疑问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云璃淹没。她本能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盛水的陶罐，发出刺耳的“哐当”声。
也就在此时，锅中的水沸得更厉害了，蒸汽顶开了沉重的木盖，更多白色的水汽混杂着正常的饺子香气涌了出来。浓郁的焦糊味被冲散，炉火的光焰被搅动跳跃。
那虚悬的、由烟火灰烬凝结的、残破狰狞的焚星军战旗，在这突然汹涌的白色热蒸汽冲击下，如同被投入湍急河水的沙画，迅速扭曲、溃散、分解……构成旗面和火焰角的所有灰烬粒子被水雾打湿、卷走，飘散于无形。
只留下锅盖“啪嗒啪嗒”拍打锅沿的嘈杂声响。
以及满屋挥之不去的、呛人的焦糊气息，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微缩战场的硝烟。
何青远脸上的泪痕在炉火烘烤下正迅速干涸、紧绷。他放下沾染湿痕的手指，眼神依旧残留着巨大的空茫和尚未褪尽的震痛，呆呆地看着炉火，看着重新翻腾的热气，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云璃慢慢弯腰，捡起滚落在地、沾满灰尘的竹筷，指尖冰凉，紧握着筷身的指节泛着青白。她看向何青远的背影，看向他盖着薄毯的腿侧那片晕开的深色湿痕，又看向角落里如同磐石般沉默、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的药翁。
炉火摇曳，光影在每个人沉默的脸上跳动，映照出各自心底深处翻腾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幻影所撕开的巨大谜团与惊涛骇浪。刚才那一幕绝非偶然！这烟火聚成的战旗，绝非锅灶失手那么简单！它像一个冰冷的烙印，印在了这风雪围困的药庐之中，印在每一个人灵魂的某个角落。锅里的饺子在持续沸腾，无人有心思去管它们的生熟与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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