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城市边缘。廉价汽车旅馆“安途”的霓虹灯牌,在湿冷的夜雾中闪烁着廉价而暧昧的红光,像一只疲惫不堪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消毒水和汽车尾气混合的怪味。 走廊尽头最角落的房间,门缝里没有透出一点光。傅承聿高大的身躯陷在狭窄、硬邦邦的单人床里,昂贵的西装外套被随意扔在布满可疑污渍的地毯上。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 黑暗中,他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霉斑轮廓。几个小时的疯狂驾驶,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暴怒的力气,也仿佛抽空了他的灵魂。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枫林公馆的奢华、傅氏帝国的权柄、众人敬畏的目光……都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遥远而模糊。唯有那份法院裁定的冰冷触感、林薇惊恐绝望的哭脸、老爷子失望震怒的斥责、以及苏晚那双洞穿一切、毫无波澜的眼睛,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混乱的脑海里。 “棋子……” “工具……” “恩情……” “锁死……” 这些词语如同冰冷的毒蛇,反复噬咬着他残存的理智。他猛地翻了个身,将脸深深埋进散发着廉价洗涤剂味道的、粗糙的枕头里,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沉闷的呜咽。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孤绝。 次日清晨。清河村。 初升的太阳驱散了薄雾,金色的光芒洒在青翠的稻田和蜿蜒的村道上。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与城市里沉滞的空气截然不同。 一辆低调的黑色SUV停在村口。苏晚和周谨行先后下车。苏晚换下了利落的职业套装,穿着简约舒适的米白色亚麻衬衫和卡其色长裤,长发束成清爽的马尾,少了几分法庭上的锐利,多了几分融入乡野的亲和。周谨行则是一身浅灰色的休闲装,气质温和。 早己等候在村口的张桂花大娘,在女儿小翠的搀扶下,一看到苏晚,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激动又带着敬畏的笑容。她挣脱女儿的手,迈着小脚颤巍巍地就要往地上跪:“苏律师!恩人!您可算来了!” “大娘!使不得!”苏晚和周谨行眼疾手快,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老人。 “大娘,您身体好些了吗?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周谨行将带来的营养品和水果递给旁边的小翠。 “好!好多了!托苏律师的福!托周先生的福!”张桂花紧紧抓着苏晚的手,粗糙的手掌传递着感激的温度,声音哽咽,“那黑心的畜生被抓了!判了!我那几亩地,村里也做主还给我了!还有补偿款!我…我老婆子能活下去了!”泪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 “大娘,这都是您应得的。”苏晚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她轻轻拍了拍老人的手背,“法律会保护每一个人的合法权益。今天我们来,就是想看看您安置得怎么样,生活上还有什么困难?后续的土地确权手续,村里帮您办得顺利吗?” “顺利!顺利!村长和文书都跑了好几趟了!”张桂花连连点头,拉着苏晚和周谨行就往自己那间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走,“快进屋坐!喝口水!” 破败却整洁的农家小院。 苏晚和周谨行坐在小凳上,认真地听着张桂花和小翠讲述后续的情况。苏晚拿出笔记本,不时记录着关键信息,并针对性地询问关于土地确权证办理的细节、补偿款是否足额到位、以及村里对类似妇女权益保障的宣传情况。 “苏律师,周先生,”小翠鼓起勇气,从里屋拿出一个红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张折叠整齐的纸,“这是…这是村里几个跟我妈差不多遭遇的婶子伯娘,托我交给您的…她们…她们也有委屈…”小翠的声音带着紧张和期盼。 苏晚接过那几张纸,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还有按下的红手印。内容大同小异:丈夫长期家暴、土地权益被夫家侵占、离婚后被赶出家门、生活无着落……字字血泪,触目惊心。 周谨行的眉头深深蹙起。苏晚的神色则更加凝重,她仔细翻看着,眼神专注而锐利:“小翠,谢谢你和大家的信任。这些情况我都记下了。‘萤火’律所成立的初衷,就是帮助像张大娘和这些姐妹一样,权益受到侵害却求助无门的女性。我们会尽快研究,提供法律支持。” 她抬头,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几位神情忐忑的村妇,声音清晰有力,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希望的涟漪:“各位大姐大嫂,记住,你们不是一个人。新修订的《妇女权益保障法》明确规定了,妇女在农村集体经济组织中的各项权益,包括土地承包经营权、宅基地使用权、集体收益分配权等,不因婚姻状况变化而丧失!任何人剥夺、侵害你们的权利,都是违法的!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不丢人!” 她的话,如同温暖的阳光,驱散了这些饱受苦难的妇女脸上的阴霾。有人悄悄抹泪,有人眼中燃起了久违的光。周谨行适时地拿出带来的法律宣传手册,分发给在场的村民,耐心解答着她们最关心的法律问题。 “安途”旅馆。午后。 刺眼的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劣质窗帘缝隙,打在傅承聿紧闭的眼睑上。他烦躁地皱眉,宿醉般的头痛欲裂。门外走廊传来服务员推着清洁车、大声谈笑的噪音,还有劣质音响播放的嘈杂流行乐,像无数根针扎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坐起身,粗糙的床单摩擦着皮肤,带来不适的触感。房间里弥漫着隔夜的烟味(他昨晚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烟,抽了大半)和一种令人窒息的颓败气息。他抓起床头柜上屏幕碎裂的手机(昨晚摔的),按亮屏幕。无数个未接来电和消息提示疯狂涌出: 傅氏集团高管、董事会成员、律师团队、老爷子管家…… 还有林薇的几十条信息,从惊恐、道歉到哭诉、质问,最后几条充满了绝望的控诉。 他面无表情地划掉所有提示,手机被他扔回床头柜,发出沉闷的响声。世界一片混乱,而他只想逃离。他需要清醒,需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廉价气味和噪音。 他抓起皱巴巴的外套,胡乱套上,拉开房门。走廊里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他低着头,无视服务员好奇打量的目光,快步穿过狭窄肮脏的走廊,走下吱呀作响的楼梯。前台那个打着哈欠、染着黄毛的小青年抬眼瞥了他一下,又懒洋洋地低下头刷手机。 推开旅馆沉重的玻璃门,正午灼热的阳光和喧嚣的市声瞬间将他吞没。车水马龙,行人匆匆。他站在路边,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岛,茫然西顾,不知该往何处去。 街对面,一家小小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社区咖啡馆吸引了他的目光。至少那里有咖啡因,能让他麻木的神经稍微清醒一点。他穿过马路,推开咖啡馆有些沉重的木门。 冷气夹杂着浓郁的咖啡豆香气涌来。店里人不多,只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对着笔记本电脑,还有一个穿着家居服的中年女人在角落安静地看书。舒缓的轻音乐流淌在空气中。 傅承聿走到吧台前,声音因为长时间沉默和缺水而异常沙哑:“一杯美式。双份浓缩。” “好的,先生,请稍等。”年轻的咖啡师看了他一眼,似乎被他憔悴狼狈却难掩锋锐轮廓的样子和身上格格不入的昂贵(尽管皱巴巴)西装震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职业化的平静。 等待的间隙,傅承聿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店内。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角落靠窗的位置! 一个熟悉得让他心脏骤停的身影! 苏晚?!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在清河村吗?! (傅承聿的手机早己没电关机,自然错过了清河村项目组发回的工作简报照片,其中一张正是苏晚和周谨行在张桂花院子里与村民交谈的场景。) 角落里的女人背对着他,穿着和苏晚风格相似的米白色亚麻衬衫,束着类似的马尾。仅仅是这个背影,就足以在他死水般的心湖里投下巨石!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心跳如擂鼓!一种混杂着巨大恐慌、无地自容的羞耻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本能的渴望瞬间攫住了他!他不能让苏晚看到他这副样子!这副从黄金牢笼里逃出来的、在廉价旅馆里滚了一身泥的丧家之犬的样子! 几乎就在咖啡师将冒着热气的双份浓缩美式放到吧台上的瞬间,傅承聿猛地转过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架子上的几包咖啡豆。 “先生?您的咖啡!”咖啡师惊讶地喊道。 傅承聿充耳不闻。他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几乎是狼狈地、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咖啡馆!动作仓皇,甚至撞到了门口的风铃,发出一阵急促而慌乱的叮当声。 他冲回马路对面,冲进“安途”旅馆那狭小肮脏的大堂,在黄毛前台愕然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冲上了楼梯,冲回那个散发着颓败气息的房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额头上沁出冷汗。刚才那惊鸿一瞥的背影带来的冲击,远比法院的冻结令更让他感到一种灭顶般的恐慌和狼狈。 他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插入浓密的黑发中,发出一声痛苦而压抑的低吼。 原来,逃离了枫林公馆,逃离了那份沉重的恩情,他傅承聿,依旧无处可逃。 苏晚,或者说仅仅是她的一个幻影,一个相似的背影,就足以将他打回原形,让他看清自己—— 不过是一条在荒原上迷失了方向、连面对旧日猎人的勇气都己丧失的…… 败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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