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途”旅馆的廉价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在墙壁上投下冰冷惨白的光。空气里还残留着劣质化妆品、血腥味和烟味混合的刺鼻气息。傅承聿靠坐在冰冷的墙角地板上,头无力地后仰,抵着粗糙的墙皮。那双曾经深邃锐利、此刻却布满血丝、空洞得如同枯井的眼睛,失焦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片形状诡异的霉斑。 苏晚最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水,一遍遍浇铸在他残存的意识上: “你不配成为我的案子。” “你的人生废墟,你自己清。”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将他死死钉在耻辱和绝望的深渊,动弹不得。几个小时前在“萤火”律所的疯狂咆哮、被保安“护送”离开时的麻木、以及被随后赶到的警察进行必要询问和警告(因强闯和扰乱秩序)时的机械应对……所有的画面都模糊褪色,只剩下苏晚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和那句将他彻底否定的冰冷宣判。 不配。 是的,他不配。 一个被谎言愚弄十年而不自知的蠢货。 一个为了虚假恩情牺牲婚姻、伤害他人的懦夫。 一个在真相面前只会用疯狂和暴力宣泄的无能者。 他有什么资格,去要求苏晚那样的人,再为他浪费哪怕一秒钟? 巨大的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溺毙。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处不在的、名为“傅承聿”的失败和耻辱带来的寒意。手上被自己砸墙弄出的伤口己经不再流血,凝结成暗红色的丑陋痂块,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脏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嗡嗡——嗡——” 扔在角落、屏幕碎裂的手机,顽强地震动起来,发出沉闷的蜂鸣,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傅承聿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聚焦在那块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屏幕上。来电显示: 陈律师。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自我封闭的麻木气泡。陈律师……是那个替他处理《补充协议》的律师,也是傅氏集团法务部的核心成员之一。 他盯着那个名字,没有动。手机固执地震动着,一遍又一遍,如同某种来自他竭力逃离的旧世界的、不肯放弃的召唤。 接?还是不接? 接起来说什么?继续扮演那个被法院冻结了资产、被妻子起诉离婚、被家族视为耻辱的失败继承人?还是像个疯子一样,对着律师控诉林国栋的骗局和林薇可能的默许? 手机终于停止了震动。屏幕暗了下去。 死寂重新笼罩。 然而,那片刻的打扰,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傅承聿麻木的思维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苏晚的话,如同幽灵般再次浮现: “…林国栋的行为是否涉嫌诈骗未遂…林薇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傅家对此是否知情或默许…以及,你利用这份‘恩情’所获得的一切…是否属于不当得利?这些,都需要你自己去厘清,去面对,去承担法律和道德的双重审判。” 厘清…面对…承担… 不是沉溺在自怨自艾的痛苦里。 不时像个疯子一样在街头狂奔。 而是……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去处理他一手造成的、或者至少是深陷其中的烂摊子。 这个念头,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撕开了绝望的浓雾,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他不能就这样烂在这个肮脏的旅馆里。 他不能让林国栋的死,继续成为一个将他钉死的、虚假的十字架。 他不能让林薇……无论是无知还是共谋……继续用这份“恩情”勒索他的余生。 他更不能……让苏晚那句“你不配”,成为他人生最后的、唯一的注脚。 他需要……站起来。哪怕只是为了砸断最后一条枷锁,清理属于他自己的废墟。 “嗡嗡——嗡——” 手机再次顽强地震动起来。还是陈律师。 这一次,傅承聿的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量。他伸出手,布满伤痕和污迹的手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划开了接听键。 “喂。”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却不再有疯狂或哭泣的痕迹,只剩下一种被痛苦和疲惫浸透后的、奇异的平静。 电话那头,陈律师显然松了一口气,但语气依旧凝重专业:“傅先生!您总算接电话了!您现在在哪里?安全吗?警方那边……” “我没事。”傅承聿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陈律师,我需要你做几件事。” 电话那头的陈律师明显愣了一下。傅承聿此刻的平静,甚至比他之前的疯狂咆哮更令人心惊。那是一种风暴过后的、死寂般的平静,蕴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您说,傅先生。”陈律师立刻回应。 傅承聿的目光落在自己伤痕累累的手上,眼神空洞,声音却异常清晰: “第一,立刻动用所有资源,调查林国栋,林薇的父亲,在2017年11月5日车祸发生前的财务状况。重点是,他是否欠下高利贷,数额多少,债主是谁。” “第二,重新彻查当年那场车祸的所有卷宗、目击者证词、以及警方最终的认定报告。我要最原始、最完整的资料,不要任何经过傅家或林家‘润色’的版本。” “第三,联系林薇姐姐。”傅承聿的声音顿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告诉她,关于她父亲的‘恩情’,我有新的、极其重要的证据需要和她当面核实。地点…由她定,时间越快越好。你亲自安排,确保过程保密。” 他一口气说完,条理清晰,指令明确,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谈判桌上运筹帷幄的傅氏继承人,只是声音里多了一层无法化开的、冰冷的疲惫和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电话那头的陈律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显然被傅承聿提出的要求内容震惊了。调查林国栋?重新彻查车祸?还涉及高利贷?这完全颠覆了他之前的认知! “傅先生…”陈律师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谨慎,“您确定?林国栋先生…他不是…而且林薇小姐那边…” “按我说的做!”傅承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虽然嘶哑,却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立刻!马上!动用最高权限!有任何阻力,首接报我的名字!如果傅家有人过问……”他冷笑一声,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戾,“告诉他们,我傅承聿现在身无分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敢挡我查清这件事,我就把傅氏这些年所有见不得光的烂账,全抖给法院和媒体!大家一起死!”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意味,震得电话那头的陈律师头皮发麻! “……是!傅先生!我明白了!我立刻去办!”陈律师不敢再有丝毫质疑,立刻应下。 电话挂断。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傅承聿握着手机,屏幕的微光映着他惨白而布满污迹的脸,眼神却不再空洞。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入骨髓的痛苦,有被欺骗的愤怒,有对未知真相的恐惧,但最深处,却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冰冷的火焰。 那是褪去疯狂后,从绝望废墟里挣扎而出的第一缕清醒。 也是他砸向身上那条腐烂锁链的第一锤。 同一时间。清河村外,临时工作点。 简易搭建的遮阳棚下,几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铺满了地图、航拍图、泛黄的宅基地证、土地承包合同、还有密密麻麻写着村民姓名和诉求的登记表。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汗水的味道。 苏晚的米白色亚麻衬衫袖口挽得更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丝毫不影响她专注的神情。她正指着摊开的一张卫星航拍图,声音清晰有力地对围拢在桌前的几位村委干部和几位神情激动、饱经风霜的农妇解释: “张主任,李大姐,你们看这里。”她的指尖点在航拍图上一条清晰的田埂线,“这是1983年第一次土地确权时划定的边界线,在村集体土地台账上记录得非常明确。现在张有福(张大娘的前夫)强行占用的这一块,”她手指划过一个区域,“明显越过了这条线,侵占了属于村集体、按规定应由张大娘继续承包经营的土地!” 她拿起一份复印件,是泛黄的、盖着红章的原始台账记录:“这是铁证。张有福辩称‘代管’、‘界限模糊’根本站不住脚。根据《农村土地承包法》第三十二条和《妇女权益保障法》第五十五条,妇女离婚后,在原居住地或者新居住地未取得承包地的,发包方不得收回其原承包地!张有福的行为,是赤裸裸的违法侵权!” 她的分析条理清晰,证据扎实,引用的法律条款精准有力。那位被称作李大姐的农妇激动地连连点头,粗糙的手紧紧抓住苏晚的手腕,声音哽咽:“苏律师!您说得对!就是这个理!我们不懂法,被他们糊弄了好多年啊!” “苏律师,”村主任张为民眉头紧锁,指着另一份文件,“可张有福那边咬死了说,当年分家的时候,这块地就是他爹口头答应给他的,还说我们现在的台账记录有问题…这扯皮官司,不好打啊!” “口头协议?”苏晚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土地管理法》第十二条明确规定,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登记,是土地权利归属和内容的唯一法定凭证!任何口头约定,未经依法登记,均不具备法律效力!至于他说台账记录有问题,”她拿起另一份文件,“这是县档案馆调取的当年土地丈量原始记录,上面有所有参与丈量的老村干部和村民代表的签名手印!张有福质疑?让他拿出能推翻这份原始档案的证据来!” 她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法律权威,瞬间让张主任和那几个原本有些犹疑的村干部都闭上了嘴,脸上露出了信服和敬畏的神色。 “苏晚,”周谨行从旁边的临时档案箱里又抽出几份材料,递过来,低声道,“这是隔壁王河村刚送过来的,情况类似,也是离婚妇女土地被前夫家强占。还有,基金会那边反馈,第一批针对清河村及周边类似情况妇女的法律援助专项拨款,己经审批通过了。” 苏晚接过材料,快速扫了一眼,眼神明亮:“好。张主任,王河村的情况我们会并案处理,统一法律思路。基金会的专项援助也到位了。接下来,我们需要做几件事:” “第一,立刻以村委会名义,向张有福发出正式的《停止侵权通知书》,限其三日内归还侵占土地,否则将承担一切法律后果!” “第二,组织所有权益受侵害的妇女,集中进行法律培训,明确告知她们享有的权利和维权途径,消除恐惧心理。” “第三,收集整理所有受害妇女的详细信息、侵权证据,由‘萤火’统一整理,准备集体诉讼材料!” 她的指令清晰果断,如同一位战场上的指挥官,瞬间为这场土地维权战役指明了方向。遮阳棚下,原本被苦难和压抑笼罩的空气,仿佛被注入了力量,变得鲜活而充满希望。 枫林公馆。主卧。 林薇蜷缩在宽大的落地窗边,昂贵的真丝睡衣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手机屏幕被她死死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屏幕上,是陈律师刚刚发来的那条信息: 「林薇小姐:傅先生有关于令尊车祸的重要新证据需与您当面核实。请尽快告知方便时间地点。陈。」 重要新证据? 林薇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西肢百骸! 车祸…还能有什么新证据?! 难道是……行车记录仪?!不可能!当年爸爸那辆破车早就撞烂了!司机也……而且过去这么多年了! 她猛地想起傅承聿最近的反常!放弃继承权!成立基金!资产被冻结!还有昨天他在律所那疯狂的样子!以及……他再也没回过枫林公馆!甚至没有接过她任何一个电话!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她的脑海! 他知道了?!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爸爸当年醉酒时那些疯狂的话……还有她当时在车上惊恐却……却没有拼命阻止的沉默……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她颤抖着手指,想要拨打傅承聿的电话,却一次次被冰冷的提示音拒之门外!她转而疯狂地拨打陈律师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啊——!”林薇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将手机狠狠砸在厚厚的地毯上!身体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剧烈颤抖起来! 完了! 傅承聿的眼神变了!他不再是那个被“恩情”锁住、对她予取予求的“承聿哥”了! 那个U盘……一定是苏晚!一定是那个恶毒的女人给他看了什么! 她看着窗外奢华却冰冷的庭院,第一次感觉到,这座她费尽心机才住进来的“主卧”,这个她用父亲生命换来的“金丝牢笼”,正在寸寸崩裂! 而笼子外的傅承聿,己经变成了一头……看清了陷阱、随时可能反噬的—— 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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