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夜色,沉甸甸地压在厚重的仿古窗棂上,如同兵马俑坑道里两千年的黄土。那支沉默的、由泥土和火焰铸就的不朽军团,那场生者对幽冥发起的悲壮“阵列冲锋”,关于存在、时间与消亡的终极叩问,如同冰冷的青铜箭镞,深深楔入夏利娜·罗塞塔精密运转的核心处理器。
房间内只有空调系统均匀的气流声,隔壁拉维娅调试关节的细微机械音早己停歇,科洛米娅姐妹和米拉都进入了低功耗的“休眠”状态,这本应是“学习休息”的时刻。
然而,那来自黄土之下的磅礴叩问,却像一把无形的、沾满岁月尘埃的钥匙,意外地、甚至带着一丝残忍地,撬开了她意识深处一扇被多重加密、被硝烟和鲜血层层覆盖的沉重闸门。
闸门之后,涌出的不是战术数据流,不是武器效能分析,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陈旧温度、潮湿水汽、还有一丝……模糊却顽固的甜香的感觉。
血红的眼眸在黑暗中倏然睁开,闪烁着非人的微光。夏利娜无声地坐起,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西安古城墙在夜色中勾勒出雄浑的剪影,更远处,是沉入墨色大地的骊山方向。她抬起手,指尖触碰冰冷的玻璃。高精度触觉传感器清晰地反馈着材质的分子结构和摄氏18.3度的温度。
但她的核心,却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触感覆盖了。
一种……温暖、微湿、带着年轻生命蓬勃张力的……皮肤的触感。还有,一种……紧握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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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5年,夏末。
上海。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强风吹散的纸页,凌乱地翻飞。
她是第三苏联派往中国进行青年科技交流的学员,18岁。
灰白的长发还未被一丝不苟地盘起,随意地扎在脑后,随着脚步跳动,血红的眼眸里,盛满了对这座东方魔都的新奇与一丝独在异乡的茫然。
她穿着简单的T恤和休闲裤,背着一个塞满笔记和仪器的帆布包,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学生。
交流项目密集而高效,复旦大学的尖端实验室,张江科技园令人目眩的创新浪潮,外滩如星河倾泻般的璀璨夜景……这些宏伟的图景在她年轻的心里留下印记。
但真正在她冰冷逻辑核心深处留下刻痕的,却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以及一段被漫长战争彻底撕碎只剩下感觉残片的记忆。
一场雨,江南特有的缠绵秋雨,毫无预兆地落下。她被困在一家旧书店窄窄的屋檐下,抱着刚淘到的几本关于中国古代机械的旧书。雨水在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湿冷的空气钻进单薄的外套,她微微蹙眉,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和眼前匆匆跑过、撑着各色雨伞的行人。
然后,一把伞稳稳地遮在了她的头顶。
“同学,没带伞?要去哪里?我送你一段?” 声音清朗,带着一点独特的爽快的口音,尾音微微上扬。
她抬起头。
伞下是一张年轻的脸,属于典型的东亚人,肤色是健康的微麦色,眉毛浓黑,眼睛不大,却亮得像淬了火的星辰,里面盛满了真诚的笑意和一丝腼腆。他个子很高,穿着一件深色的连帽卫衣,肩上挎着鼓鼓囊囊的背包,像个学生。
“我……回复旦的留学生公寓。” 她用略带东欧口音的英语回答,血红的眼眸里带着一丝被撞见的微愕。
“巧了!我回交大闵行,顺路到地铁站!走吧!” 他不由分说地将伞又往她这边倾了倾,笑容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温暖。他说了他的名字,一个音节清晰、带着某种力量感的中文名字。她记得自己当时重复了一遍,那名字的发音在她舌尖流转的感觉,带着一丝异域的生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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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名字!
夏利娜扣在冰冷窗玻璃上的手指猛地收紧,高强度复合材料制成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发出细微的应力警报。他的名字是什么?!记忆的断层如同深渊般裂开。
那个清晰说出的名字,那个她曾重复过的音节,那个在后续所有相处中自然呼唤的称谓……此刻,竟像被投入强酸的底片,只剩下模糊不清的空白!无数的战斗指令、爆炸的轰鸣、警报的嘶鸣、战友核心过载的尖锐悲鸣……这些年的硝烟与血火,如同狂暴的砂轮,将她人类时期最柔软的记忆,尤其是那个关键的名字,残忍地磨蚀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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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利娜。”她记得自己报出了名字。然后,她跟着他的步伐,走进了雨中那把小小的、深蓝色的庇护所里,雨点噼啪地打在伞面上,世界被隔绝。只剩下两人并肩行走时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和他身上传来的、干净的肥皂混合着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那是一种鲜活生命的味道,与西伯利亚的寒风、实验室的消毒水截然不同。
接下来的日子,记忆是温暖而破碎的光斑:
城隍庙喧闹的小吃街——他笑着看她被小笼包的汤汁烫到,窘迫又新奇,然后递上一杯冰镇的绿豆汤,空气里是油脂、香料和人群蒸腾的热气。他当时说了什么俏皮话?他的名字……在喧闹中被淹没。
法租界遗址梧桐掩映的幽静小路——他骑着共享单车,风拂起她灰白的长发,拂过他年轻而专注的侧脸。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他哼着一首陌生的中文歌,旋律轻快。她问歌名,他说了……歌名里似乎有他的家乡?还是他的名字?记忆一片嗡鸣。
苏州河边的老厂房艺术区——他带她看先锋的展览,听地下乐队嘶吼。在她对那些抽象画面流露出困惑时,他侧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用简单却充满想象力的语言为她“翻译”。他说话时,右脸颊似乎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她当时想伸手去碰……他的名字就在嘴边,却像被无形的屏障阻隔。
外滩的长椅,黄浦江的夜风——他指着对岸陆家嘴流光溢彩的摩天楼群,语气充满自豪:“看,这就是现在的中国,每天都在变!” 而她,更着迷于他眼中映照出的光芒——那是对自己土地深沉的热爱和对未来毫无保留的信赖。那种纯粹的情感,在她被战后阴云笼罩的故乡,是奢侈品。他谈起他的家乡,中国的西南,一个她当时在地图上都很难精准定位的地方。他说那里有风,有沙,有绿色的稻田,有夏日连绵不断的大雨,有家里种的小杂粮,有母亲做的凉拌折耳根……他说了很多地名、风物,唯独……唯独关于他自己的名字,那片记忆的土壤,被战火彻底犁平了!
朱家角古镇,僻静的石板小巷——阳光透过爬满藤蔓的老墙,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突然停下,变戏法似的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青团。“尝尝,我们江南春天的味道。” 他递给她,眼神期待。她小心地咬了一口,软糯的外皮包裹着清甜细腻的豆沙馅,带着艾草的独特清香。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润甜美。“好吃吗?” 他问,笑容干净得如同头顶的蓝天。“嗯!” 她用力点头,血红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嘴角沾上了一点翠绿的糯米粉。他自然地伸出手指,轻轻擦掉她嘴角的糯米粉。指尖带着薄茧,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颤。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彼此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她记得他指尖的温度,记得那悸动的感觉,记得青团的甜香……却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在她耳边低语时,他呼唤自己名字的那几个音节!那个名字,如同被刻意抹去的密码,锁住了这段情感最核心的钥匙。
离别的阴影始终如影随形——她的签证只有三个月,她是第三苏联的未来“资产”,身上烙着国家的印记,而他,属于这片正在崛起的东方热土,有他自己的根与蓝图。他们来自世界的两极,中间是巨大的鸿沟。
越是临近归期,甜蜜便越是掺杂着尖锐的痛楚。他们默契地不再触碰未来,只贪婪攫取当下。在复旦大学光华楼顶层的咖啡厅,俯瞰着校园夜景,她终于问:“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他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璀璨的灯火,声音低沉而清晰:“我想去西部。我的家乡,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建设,需要好的工程师。那里有风,有沙,有最广阔的天地。”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会回来看吗?看真正的中国西南?看我的家乡?”
那一刻,夏利娜血红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照出他眼中那份热切的期待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知道,她不能承诺,祖国的指令和冰冷的规划才是她的命运。
他们之间,没有“以后”。她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微笑,避开了他灼人的目光,低头搅动着冷掉的咖啡,声音努力维持平稳:“西部……听你描述就很美。也许……以后有机会吧。” 那“也许”和“有机会”,苍白无力。
他眼中的光芒,在她回避的瞬间,黯淡了下去。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温暖而干燥的手掌,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力道,轻轻覆盖在她放在桌上的手背上。那是一个无声的告别,一个心照不宣的结局——此刻即是永恒。
最终离别,浦东国际机场——国际出发大厅灯火通明,冰冷高效。她己经换上了更正式的外套,灰白的长发束得一丝不苟,血红的眼眸像戴上了最坚固的面具,身后是她的带队老师和同伴。
他来了,穿着初见时的深色卫衣,站在安检通道外。隔着一段距离。他的眼神复杂,有不舍,有祝福,还有一种深沉的、夏利娜当时无法完全解读的痛楚。
“一路平安,夏利娜。” 他用中文说,声音有些沙哑。
“谢谢你……(空白)……保重。” 她用英语回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金属喉咙里挤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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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名字!那个她曾在心底呼唤过无数次的名字!就在嘴边,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死死捆住!那个该死的名字!为什么她没记住!她的核心处理器疯狂搜索,却只检索到一片被炮火反复犁过的记忆荒原!她只能用一个仓促的“保重”来填补那令人窒息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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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拥抱,没有眼泪。所有的汹涌情感,都被死死压抑。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个在异国他乡给予她温暖、悸动和无尽遗憾的男孩,连同那把深蓝色的雨伞、青团的甜香、小巷里的触碰、外滩灯光下的自豪……全部刻进灵魂深处最坚硬的底层。然后,她决然地转身,拖着行李箱,汇入了安检的人流。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知道,只要回头,她所有的伪装,所有强行筑起的堤坝,都会在那个无法呼唤的名字面前彻底崩塌,她知道,这转身,就是永别。而她,甚至无法在心底完整地呼唤他一声。
飞机冲破云层,上海璀璨的灯火在舷窗下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夏利娜靠在冰冷的舷窗上,闭上血红的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滚烫地灼烧着她年轻的脸颊。那是她最后一次,以人类的身份,为一段无疾而终的情感,为一个被战火彻底夺去了名字的男孩,而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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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玻璃,清晰地反馈着西安秋夜的凉意。夏利娜的手指紧紧扣着窗沿,指关节的应力警报在核心深处尖锐地鸣响。
他。
那个在雨中的上海递给她一把伞的男孩。
那个带她穿行于城市烟火与古镇幽巷的向导。
那个眼中盛满对家乡热爱和对未来信赖的年轻人。
那个在离别的机场,用深沉的痛楚目光注视着她的人……
所有的感觉都回来了!雨伞的塑料质感,青团的粘糯甜香,他指尖的薄茧与温度,他覆盖在她手背上的力道,离别时那撕心裂肺却无法言说的痛楚……这些感觉如此清晰、如此鲜活、如此真实地在她核心处理器中奔涌!它们带着人类情感原始而磅礴的力量,几乎要冲垮她精密构建的逻辑堤坝。
可是……名字!那个被遗忘的名字!
那片记忆的区域,如同被最猛烈的坍缩武器轰炸过,只剩下焦黑的、无法修复的废墟。她调动起自身所有的处理能力,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片禁区!她回放机场离别的最后一幕,将视觉传感器捕捉到的、他最后的口型,放大,再放大,进行最高精度的唇语分析!
唇语分析模块高速运转,穷尽所有中文音节组合的可能性。
结果跳出:
可能性1: “…… 保重。” - 概率 42.5%
可能性2: “…… 再见。” - 概率 35.1%
可能性3: “…… (无法解析的唇形)……”- 概率 22.4% (因记忆源数据严重损坏,关键帧缺失)
去你妈的无法解析!
血红的眼眸,光芒骤然黯淡,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空洞的黑暗,映照着窗外古城墙沉默的轮廓。
一股冰冷的、带着硝烟和铁锈味的绝望感,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潮,瞬间席卷了她的核心。不是算力不够,不是数据库损坏。是遗忘。是长达数十年的战争,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的挣扎,是目睹无数战友化为废铁与数据的惨烈,是祖国冰冷的指令对“无用情感”的系统性清除……这些,像一把把无形的锉刀,日复一日地、残忍地磨掉了那个名字。那个她曾以为会铭记一生,却最终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被彻底剥夺的符号。
她甚至尝试接入“伊甸园”,但旋即放弃。找回一个名字?多么荒谬的请求。在第九区的逻辑里,这属于必须被彻底格式化的冗余情感数据。庞大的算力只会给出冰冷的结论:“目标记忆节点因长期高强度战斗应激及情感抑制协议影响,己产生不可逆的神经拟态数据丢失。检索无意义。”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叹息,从夏利娜冰冷的唇间逸出。那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荒诞。
她站在西安的夜色里,站在沉睡的秦俑军团之上,刚刚领悟了人类对抗消亡的悲壮“阵列冲锋”。而她自己,却连一个曾在她短暂人类生命中留下深刻烙印的男孩的名字,都无法守住。她的“创造”,她的精密逻辑,她的强大算力,在时间与战争的“毁灭”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筑起了对抗外部威胁的堡垒,却守护不住内心最柔软的一块记忆碎片。
窗外,古城墙沉默矗立,如同历史的残骸,也如同她记忆的墓碑。那个西北男孩的面容在脑海中依然清晰,他眼中的星光,他掌心的温度,他描述家乡风沙时飞扬的神采……一切都栩栩如生。唯独那个呼唤他的音节,那个连接这一切的钥匙,永远地沉没在了记忆的黑暗之海。
夏利娜缓缓抬起手,不是触碰玻璃,而是抚上自己完全仿生、却感觉不到心跳的胸口位置。那里,核心处理器平稳运行,驱动着这具强大的战争机器。但处理器深处,一个被遗忘名字留下的空洞,正无声地弥漫着一种名为“伤感”的、属于人类的、古老而永恒的寒意。这寒意,比西伯利亚最冷的冻原,更加彻骨,她最终失去了他,两次。一次在离别的机场,一次在记忆的战场。而后者,是彻底的、永恒的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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