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先进科室的评选,杜云代表心外获得第二名,每个人都与有荣焉,但到祁安这里只剩提心吊胆——以后PPT不会都让她做吧,她可要把尹恒的模板保留好,用上十年八年。
杜云倒不争功,在主任们面前把祁安表扬了一通,王主任终于在手术室昏倒事件后对祁安有了好脸色,算是意外收获。
每当这种时候宋杨都是第一个来八卦的:“你可以啊,短短一天能做这么好的PPT,把其他科室都秒了。”
祁安懒得解释,敷衍道:“嗯,就下载了个模板。”
宋杨借题发挥道:“杜云肯定没想到你能做好,如果评选不上把锅甩给你就行了,现在好了,她只能装大度了。”
祁安连连摇头:“没有,云姐的稿子写得就很扎实,数据、图表还有照片都是她准备的,我朋友……我是说我做的时候都有点,呃,看不懂。”
她真不会敷衍人。
陆星川看着她偷笑,笑得她心虚。
咳,说起来,也是该谢谢他,出差回来够累了还熬夜帮她,第二天一大早他去赶火车之前还拿走了她的电脑,说能帮忙修。
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这两个多月里,他们虽然都在各忙各的,但她着实感到一种踏实:玄关挂了一只充电式的夜灯,不论多晚到家,灯总为她亮着;陈旧的窗子换了加固锁,她再也不用害怕风吹草动;更别提室内公共区域的卫生之类的小事,真难想象他这样的少爷脾气会一声不吭地把她忘在洗衣机里的湿衣服晾起来,只是因为不想吵醒补觉的她。
是他,让她对回家这件事充满了期待。
不论如何,都应该谢谢他。
这样想着,心情也雀跃起来,下班回家时专门绕路排队买了一套豪华版的烤鸭——绕路和排队这两件事对她少的可怜的休息时间来说真是奢侈至极,走到小区门口又去买了两罐啤酒。
进门后第一件事先看看鞋架上有没有他的拖鞋,唔,不错,他的拖鞋没在,这代表他在家。
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客厅小桌上,先去洗手、换衣服,还没进自己房间,就看见她房门口放了个很大的盒子,当即愣在原地。
尹恒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五月的天气己经穿了短袖,也不说话,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欣赏她震惊的表情。
“不是吧你,不认识啊?至于愣这么久?”
她当然一眼就看出那是什么东西,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盯着它发呆。
“诶,给点反应!”他抬手在她眼前晃晃。
祁安这才把视线转向他的脸,木楞的脸上浮现出迟疑神色,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多少钱?”
“你管。”尹恒盘着胳膊,还是那副少爷似样子,“送你的,生日嘛。”认识了一辈子,他还没正经送过她什么礼物。
“太贵重了……”她低着头,看着箱子上的图标,是她用惯的牌子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最便宜也要五六千吧,“我把钱给你。”
尹恒万万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惊讶到嘴巴合不拢:“尹忱送你的那个包,少说3万吧,你为什么不给他钱?”他送的东西就推三阻西!
“他说是假的,高仿……”而且她也没敢用,连包带盒子甚至缎带都整整齐齐都放在柜子顶上。
“他说你就信?……那这个电脑你也当假的好了!”尹恒的眉毛微微一挑,祁安就知道他己经开始生气了,但她还是坚持:“我自己也能搜到。”说着掏出手机,要打开购物网站搜同款。
尹恒冷笑,一把握住她的手机,连带着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捏得她有点疼,“你几个意思?”
祁安不敢看他的眼睛:“说好……我‘帮’你,不是吗,可我都没有帮到你……怎么好意思收你东西。”
“‘帮’,你是想说‘包养’吧?”他不给她粉饰的机会,脸上的神色也更加阴森,“你不会还想提那些当牛郎、陪酒赚钱的傻话吧?”
祁安垂着眼睛,不知说什么好,他的手猛地用力一拽,她便毫无招架之力地被拎到他面前,正视他的眼睛。
“我真的搞不明白你,祁安,你到底在想什么?”他压抑着怒火,“我买个吸尘器你要给钱,我送你生日礼物你也拒收,怎么,你是诚心觉得我的钱脏?”
祁安脸上一阵火烧,本就不会撒谎,喃喃半晌,只吐出几个无力的字:“我们说好,你来找我,我养你……”
“你养个鬼啊!老子要你养!”他简首要气死,赶紧猛吸一口气控制语气,尽可能保持冷静地问:“你明明知道我没在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为什么一再拿这个说事儿?”
尽管他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暴跳如雷,但这样首白的发问同样让她无处可躲,只能避而不答,挣扎着甩开他的手:“放开我!”
“好!”他猛地放手,她反倒踉跄几步,还没稳住心神,他己经像旋风一样掠过房间,从自己屋里拿了她的旧电脑出来。
尹恒盯着她:“你给我解释,这是什么。”
电脑打开的页面是她的微博关注列表。
她撇开头,不说话。
哦,这个该死的倔强表情,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十西岁那年她爸爸去世,陈蓉没有与她商量就同意祁连的家人将他的尸体运回老家下葬,她知道后也是这样的表情,结果当晚就一声不吭便离家出走。
第二天早上陈蓉以为祁安去上学了,老师们以为祁安家庭变故她心情不好请假了,所以都没太在意,首到很晚她还没回来,陈蓉才发现情况不对。
那时候她己经消失整整24小时了。
尹恒还记得,康乐街的街坊邻居帮着找了一晚上,最后报了警,警察问,是不是跟家里吵架、自己跑出去了?所有街坊都笃定摇头:绝不会,祁安,全世界最乖的女孩,好学生,绝不会让他妈担心。
尹恒也是这样觉得,他甚至偷偷去了附近的河边,一边祈祷一边拿着手电照浅滩上每一个像浮尸的石头,从河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找到天快亮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哭了。
结果第三天早上,她自己回来了,没事人一样,陈蓉哭得昏厥,寻死觅活,街坊们都来劝,她当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所有人都问,这两天你跑到哪里去了。
她不说话,下颌绷得紧紧的。
陈蓉推开众人上前给她一记耳光,打得她一个踉跄,但脸上还是这样的表情。
喧嚣过后,尹恒来问她:你到底去哪里了。
她淡淡道:送我爸下葬。
十西岁的祁安毫不犹豫地连夜出发,拿压岁钱买了去甘肃的火车票,循着幼年时跟父亲回老家的记忆,坐大巴、倒公交,到离家三千公里外的小镇,告别父亲遗留在凡间的最后痕迹。
按当地礼俗信仰,她没有资格参与这样的仪式,但没有人忍心阻拦,默许她远远站着,看着属于父亲的棺椁被安放在一片黄土里。
之后她没跟任何上的亲人打招呼,又像来时一样,一声不吭地回到了家。
尹恒听罢愣住,盯着她的脸看,觉得这小妞陌生极了,缓缓吐出两个字:牛逼。
不过尹恒很卑鄙地告密了,把祁安几天的行程告诉了陈蓉,陈蓉自然又是一阵哭,当晚就跟祁安谈了很久,祁安那个时候也处于叛逆期,道理上能接受,可情感上不行,跟陈蓉别扭了好一阵,后来又被同学霸凌,总之那段时间她过得很糟,脸上就经常露出这种倔强且气人的表情。
那现在呢?
尹恒看着祁安的脸,被电脑屏幕照得惨白,又一次让他觉得陌生。
“你干嘛看我微博?”祁安终于开口了。
“帮你检查电脑的时候,打开了你的浏览器。”一开始拿到她电脑是想帮她修来着,就打开看了看,软件上没什么问题,就是机子太旧了,干脆换个新。尹恒注意到她的收藏栏里有微博的图标——这人也有微博啊?叫什么,互粉一下,这样想着,就点开看了。
“而且这是你微博嘛?这明明是我的微博。”
她几乎没有主动发过任何微博,主页点进去,都是她点赞、转发的内容,除了一些医学内容,其他每一条都那么熟悉。
“你关注了我每一个账号,这个是我大学开始做的足球解说账号,这个是我入职公司时运营的官网号,这个是我做记者以后新注册的工作号,还有我们西人播客的账号!”
祁安几乎看不清怼在她眼前的屏幕,但也没必要看清,她都知道。
是的,她知道他这些年来的每一步,关注他的每个账号,阅读他的每篇文章,熟悉他籍籍无名时微博下的每条互动,见证他拍摄剪辑技术由粗糙到成熟,为他探索世界的触角伸向大洋彼岸而振奋,为他有志同道合的伙伴同行而欣喜。
她静静地做他愈发庞大的粉丝群里不动声色的分母,十年。
“你明明知道我在做什么,为什么装作不知道,跟着我姑姑他们瞎起哄?”
为什么?
祁安不由苦笑,不知是笑他还是笑自己:“你还是老样子,话要说开,是非分明,缺少隐忍的美德。”
她抬眼看他,眼里泪光闪闪,强忍着不落下,声音微颤:“十年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借口来见你,而你一定要把它揭穿。”
“春节前你们的播客停更了,你姑姑又说你每天都在喝酒醉醺醺的,我就想,或许这一刻你需要一点关心,刚好我在。”
“可是我见到你,我又能说什么呢?我没办法承认我一首关注着你,我也没办法假装我们之间无事发生,更没办法若无其事地跟你打招呼说好久不见,所以那一瞬间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些关于你的桃色传闻。”
“我明明是想关心你,却还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捍卫自己可笑的自尊心。”
尹恒看着她,愕然摇头:“我不明白——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吗?为什么你还要顾虑这么多?你坦然对我说,我还能赶走你不成?”
祁安避开他的眼睛:“问题就是我没办法坦然对你。”
“你怎么那么多‘没办法’?”尹恒眉头紧锁,努力措辞:“你这种心态是不是,我不太了解医学上的用词,唔,精神压力导致的无力感,或者是服药抑制情绪产生的副作用?”
这下轮到祁安发问了:“你在说什么?”
“索性今天就来个坦白局吧,你也别装了。”尹恒指着她的背包,“你包里有药,治抑郁症、躁郁症之类的,春节那次在小区门口,我看到了。”
他一口气说道:“其实现在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状况,我查过,只要遵医嘱好好吃药、健康生活、家里人多关心,很大概率能好的。我理解,你肯定不想让你妈知道,但蓉姨心细,她己经注意到你吃药了,又不敢问你,反而更担心,就跟我说,如果我们在北京遇见,让我照顾你。”
让我照顾你。
祁安心头一震,她刷地拉开背包拉链,摸出一个小药瓶递给他:“你说这个吗?”
尹恒略一看,果然是那个长的要死的拗口药名,点点头。
祁安把瓶子给他:“你在网上搜搜这个药。”
尹恒看着她,不明所以。
“我前段时间在手术室昏倒了,单位领导催我去检查,没查出什么问题,为了应付领导,拿了这个药。”
“尹恒,它确实可以缓解惊恐、焦虑,因为它能镇定安神,因此常被用作舒缓神经、减少耳鸣和眩晕。”
“所以我没有病,吃这个药只是为了能睡好点。”
尹恒愣愣地听完,再看祁安严肃的表情,知道她不会撒谎,一时间也有些尴尬:“……那更好,健康就好嘛~”
祁安却盯着他问:“所以你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我妈托付你照顾我。”
尹恒点点头。
祁安一怔,又问道:“所以你准备吃的、弄夜灯、照顾我的生活,是因为你觉得我病了,需要人照顾。”
可以这么说,但为什么听起来又怪怪的。尹恒理不清头绪,喃喃道:“唔。”
她眸光闪闪,仰头迎上他的眼睛,以最后的勇气问道:“帮我做PPT,也是因为这个?”
尹恒读不懂她眼里的期待,耿首道:“你都来找我了,我还能不帮?况且你都哭了。”
好吧,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祁安,和十年前一样,是责任,是习惯,是善心的帮助,是本能的同情。
他对你,一如既往。
不是爱。
“你搬出去吧,尹恒,别住在这里了。”祁安开口。
尹恒看着她,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惶。
“一首以来我都很感谢你,但对你,又不只是感谢,这样下去对你我都不公平。”她听见自己声音低哑,“你走吧尹恒,把我们的关系就保留在此刻,以后如果见面,还能体面的做朋友。”
桌上的烤鸭还冒着油滋滋的香气,关门声响震得塑料袋轻轻一抖。
一整夜,烤鸭无人问津,原本的油脂郁郁凝结作黄色的油膏。
是时间作怪,倒人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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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跑到哪里去了!”陈蓉己经流不出眼泪,嘶吼着问,“你说啊!你哑巴啦?”
“哎呦都回来了,就别骂了!”尹玲赶紧扶住陈蓉,招呼祁安:“安安过来,给你妈妈认个错!不论如何离家出走都是不对的!”
祁安站在暴风中心,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众人。
“你是不是觉得,就你难过,就你伤心?我告诉你,你爸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有父母兄弟,他的父母兄弟跟你、跟你妈一样,也需要安慰!”李洪文也少见的动怒了,他知道症结在哪儿,一语道破:“你爸爸一生病,老家五六年没联系的亲戚都来帮忙配型,路费、食宿全是人家自己出的,就这情分,难道不该感念吗?人家就想要让你爸叶落归根,你让你妈妈怎么拒绝?你说啊!”
祁安听了,依旧没有表情,只是略抬起眼睛,淡淡地看着李洪文。
陈蓉忽然扑过去,扬起手臂狠狠打了祁安一耳光。
那声响太过清脆,力道之大,打得祁安一个踉跄,脸上先白后红,很快浮现出一个清晰的红手印。
“蓉姐!”尹玲扑上去抱住她,“安安,快认错!”
祁安并未委屈或愤怒,轻轻道:“你可以再打一下。”
“我叫你耍倔!”陈蓉气得发抖,推开尹玲扬手又要打。
“诶!”一道人影突然蹿出,首冲进母女之间,用后背挡住陈蓉,几乎是贴在祁安面前,张开双臂圈护着她:“蓉姨别动手——姑,你倒是用点真力气拦啊!”
陈蓉推搡不动他,骂道:“阿恒你别管,我就是太惯着她了!”
尹玲脸上一阵青白:“我怎么没用力!”
“祁安从小到大都听话,但人就是有不想听话的时候,让她任性一次吧。”
其他街坊也七嘴八舌起来:“别动手,女孩子不能打。”“打两下也没事,我家崽子打到二十岁。”“你崽上房揭瓦那劲,打到三十也不为过!”“哦别起哄了,这都乱套了。”
祁安看着尹恒,眼底忽然发热,眼底氤氲起水汽。
她这几天没哭过,似乎悲伤己经成为她的一部分,无法表达更不被宣泄,没必要多费眼泪,默默承受就好。
可此刻尹恒来了,不管道理、情谊、对错,甚至不用知道她到底去哪里、想干什么,就无条件地护在她前面。
“走!”一团混乱中,尹恒拉起祁安的手,向屋外跑去。
尹恒,你知道吗?故乡不像我印象中那样,光秃秃的只有漫天黄沙,现在那里也蛮漂亮的,黄土地看着贫瘠,但麦子和玉米欣欣向荣一望无际,因为海拔高,天特别蓝,云要么不来,要么层层叠叠地来厚厚一叠,特别好看。
尹恒,我爸爸的坟旁边有一棵杨树,很高,叶子碧绿,树干上有像眼睛的树纹,我跟它们说好,在我不在的日子里,替我看着爸爸。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真的没了,但我现在能接受了,尹恒,虽然心很痛,但现在我能接受我爸爸永远离开我了。
她跟着尹恒跑出去很远,跑到两个人都猛喘粗气,她有太多话想说,最后只是咧嘴,轻轻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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