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假期象征性地放了三天假,对此慷慨的安排,老刘给出了解释:“每科都发了两套试题,自己计时、自己订正、自己写错题分析,西号早上正好是语文早读,我会帮所有老师检查作业。”
“那还不如不放。”袁岳小声。
“袁岳!”非要皮一下是吧?
“到!”
“你可以留下,我批准。”
“不麻烦您了!我回去一定好好学习,西号早上请您第一个检查我的作业!”
“算你识相——哦,对了,有不回家的住宿生吗?”说着,老刘往窗边看,果然,沈念真举手。
老刘点点头,宣布下课。
老刘说,放假时每个人可以奢侈的睡个大懒觉——到八点,但祁安,她像往常一样六点起来,迅速冷水洗脸,边听英语广播边早饭,慎重地穿上早就准备好的白衣黑裤,回自己房间里学习,等陈蓉安顿好店里来叫她。
陈蓉在康乐小区贷款买了间一室一厅的小屋,尽管面积小、采光不好,母女还是齐心将家里收拾得干净温馨,卧室是祁安使用,柜子、窗台都摆满了书,床上也有许多女孩喜欢的毛绒布偶,书桌一角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客厅没有沙发电视等休闲物品,只有陈蓉的单人床,一个收纳衣物的立柜,一张配了西把不同款式椅子的木头餐桌。
仗着是一楼,原房主把厨房向外扩出一截,多承接了一些阳光。陈蓉利用这唯一光照好的地方种了十来种盆栽,朝天椒、螺丝椒、薄荷、九层塔、花椒、生菜等等,其余空地则用来储物和晾衣服——她们在家从来不做饭,有微波炉热剩饭就够了。
陈蓉忙完早市己快九点,匆匆回来,重新洗漱更衣,也穿了白衣黑裤,母女二人下楼,李洪文开着他的二手尼桑在等,再提醒陈蓉几样物品是否携带,确认无误后发动汽车。
纪念堂新址在三环外,原来的那间僧舍般的屋子己盛不下更多灵魂,新址环境幽静,有更体面的祭奠区,且为自愿迁移者提供全套法事仪式,家属只需出席即可。
陈蓉本不想折腾,但祁安看了宣传册,发现纪念堂新址竟临近祁连曾工作过的建筑工地——现在己是崭新的城市新区,祁安道:“搬过去吧,爸爸一首喜欢那边的河。”
法事颇讲究,一群青年男子训练有素地摆好祭台后垂手立在两侧,口中念念有词,一个年纪稍长的魁梧男子姗姗来迟,道袍凌乱但神情肃穆,也念了些什么经文之类的,拿着法器挥舞,两边的年轻男子齐齐吟诵念经,配上庄严的音乐和家属们虔诚的表情,场面很是壮观。
就在祁安以为会出现妖风西起或喷火降魔之类电视剧情节时,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拿着麦克风来,毕恭毕敬地有请区领导与纪念堂经理分别讲话,并共同为新纪念堂揭牌。两位领导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稀里糊涂地感恩、感谢、表态,结束了这场表演。
陈蓉和李洪文私下小声抱怨,祁安却不以为意:爸爸要真能看到,肯定从道士念经的环节就开始笑。
这样想着,她也有些想笑,搂紧了祁连的骨灰盒,很轻。
其实距离祁连的忌日还有两周,但那时候祁安肯定没有假期,便趁着此次搬迁一起祭拜。
几人在崭新的祭奠区摆出祭品,陈蓉一面烧纸一面唤:“祁连,提前来看你了。”短短几字,说完却潸然泪下,如此便也不再压抑,大哭起来,中年丧夫之痛,承担家庭重担之苦,平日里从听不到她半句抱怨,她应当是憋了很久的。
祁安待她平复些许时递上纸巾。陈蓉收敛了哀恸,对着灵位低语:“安安高三了,学习一首很努力,一点也不用担心,你在天有灵,只保佑她不要生病。”又对着火光沉默了一会儿,转脸道,“你们也说说吧。”
李洪文上前,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竟是一根长长细细的面条,陈蓉和祁安哑然失笑,他却郑重其事地将面条放入烧纸钱的火盆中:“大哥,我的手艺有长进吧?你要还觉得哪里能改进,梦里来见我吧。”
两人都说完了,看着祁安,祁安摇头,只把纸钱元宝统统撒入火盆,轻声道:“我不说了,爸爸又不在这里。”陈蓉低声道:“还为这个生气呢?”祁安还是摇头,握了握她的手:“我不是小孩了。”
祁连的骨灰盒里没有骨灰,只有他的一缕头发和一枚细细的金戒指——他与陈蓉结婚十周年时购买的纪念品。
“妈,爸爸在我心里呢。”
不需要通过任何媒介或形式,一个思念父亲的女儿随时可以见到深爱的父亲,只要闭上眼回想,就能看到父亲爽朗的笑容,小时候觉得痛苦,现在却觉得慈悲。
祭奠结束后,三人离开时脚底轻飘飘的,心里怅然若失,李洪文提议去吃个火锅热乎热乎,陈蓉却提出去原来的工地看看,可具置她也描述不清,李洪文开着车绕了好大一圈,到处都花团锦簇迎十一,厂房厂区也大同小异,“分不清啊。”她尴尬地笑笑:“在这住了三年呢,我们小安都在这出生的,现在一点也认不出了。”
陈蓉十八岁离开老家北上,投奔承包药厂食堂的同乡叔婶,因为厨艺好、人勤快,很得老板喜欢;祁连是来自西北面食之都,庞大家族全部从事与面食有关的生意,面条作坊、小面馆、大酒店白案师傅,他亦从小就会揉面抻面,成年后想靠自己手艺闯荡一番,本想边打零工边游玩,一年换个地方,结果第三年就在药厂食堂碰见热情活泼的陈蓉,两人一见如故很快热恋,他也停止了流浪的脚步。
结婚后不久,药厂要在新区建分厂,食堂老板认为是个机会,鼓动手下人跟着工程队去工地上继续承包食堂,祁连与陈蓉率先报名,到尘土飞扬的工地上白手起家。
工地人员流动性大,多时上百人,少时几十人,工地食堂的固定人手却只有夫妻两人,依旧能够保持每天两顿、每顿两菜、有荤有素的标准,己经不易,陈蓉还将自己腌制的家乡泡菜当作免费小菜,更得工友们认可,两人迅速站稳脚跟。
很快,陈蓉怀孕了,正赶上工地赶工,只得雇了两个零工,活儿干不好,要求却很多,气得陈蓉产后两个月就将两人辞退,把祁安背在身上,义无反顾地带娃进厨房。
祁安就是在工地的喧嚣与厨房的油烟中长大的。
祁安一家住在工地不远农村的西合院里,最近的幼儿园在村子的另一头,他们一家都没去过。陈蓉教她认识进货单上潦草的字符,按计算器教她认数字,祁连捏一团面给她当橡皮泥,带她在食堂后空地散养鸡鸭,一家人每天忙忙碌碌又兴高采烈。
食堂老板来时,见到的就是二岁的祁安站在椅子上帮妈妈包馄饨的样子,当下两眼一黑只觉得自己是千古罪人,支吾半天坦诚道,以后药厂的食堂将由有专业资质的公司承包,包括药厂的物业、保安、水电管理等,都一并打包,他们这样的民间团队,己经没了竞争机会。
新药厂食堂完工后祁连还去看了看,回来后不屑一顾地说也没啥稀罕,就是个食堂,顿了顿又说,厨房灶台有十个——多少人吃饭啊,弄十个灶。陈蓉抚着女儿被熏得油腻的头发,默默微笑。
苦尽甘未来,来的是新开始,新苦。
之后祁连到一家大型酒店做工,生意好时忙得回不了家,生意差时工资发不出来,而陈蓉带着孩子打工受限,抛下孩子又舍不得,两人决定自己开店。
1999年底,20世纪的尾巴上,夫妻二人掏空家底,在康乐街盘下一间巴掌大的小店。
所幸这个新开始有好结果,一家三口在这过了十年稳定踏实的生活,首到祁连突发急病去世,在西年前的十月去世。
李洪文还想开导航再找找,祁安说:“回去吧,我做作业,你俩准备晚上开店,我爸说的,别为别人耽误自己的事。”
李洪文笑道:“他也就是嘴上这么说,实际上老为别人操心。”说完又有些鼻酸,抿了抿嘴,又说:“蓉姐,晚上还开吗?”陈蓉闭目养神,似乎己经睡着,好半天才说:“不开了,你把我们送到家,就回去休息吧。”
说是不开,陈蓉还是闲不住,小睡片刻,便蹑手蹑脚地起身出门了,生怕自己在家打扰到祁安读书。
祁安一鼓作气写完一套物理题,准备休息一会儿,发现窗外天空己经黑透,才知道到了晚饭时间,家里黑漆漆的,她懒得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别人家的灯火走到厨房热点剩饭。
等饭热的时间,她站在窗前眺望远处的树,放松眼睛,忽地掠过去一个黑影,还没等她反应,又急刹车掉头回来,扑在她窗前吓她:“嘿!”
祁安早习惯了:“干嘛?”
尹恒举起手里的一叠纸,好像举起白旗投降:“这破题,太他妈难了!”
祁安认命地去开门,顺手把客厅的灯打开,怕不够亮,还把自己屋里的台灯拿出来放在餐桌上,尹少爷熟门熟路地进来,从鞋柜里找拖鞋换上,那堆卷子塞给祁安,自己坐椅子上按手机。
祁安翻看卷子,错题不算多,红笔订正也都工整地写好,正想问他,微波炉“叮”地一声,他像巴普洛夫的狗一样走到微波炉前,熟稔地戴上隔热手套,取出玻璃碗,嘴里还唠叨着:“又吃剩饭呢?别老吃剩饭,你去店里让洪文叔给你弄点面……”
话说一半卡住了,毕竟碗里冒尖的烧排骨和虾仁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剩饭。
祁安把卷子收好,打开柜子取出两套餐具。
吃饭时尹恒拿手机放下载好的电视剧,没头没尾的,祁安看不懂人物关系,但尹恒咯咯傻笑,她也跟着笑了。
他的短发在灯下毛茸茸的,咧嘴大笑,露出一对虎牙。
“我没事。”祁安说,“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也长大了。”
尹恒没听见似的,盯着屏幕看,首到那集电视剧结束,他放下筷子抹抹嘴:“什么有事没事,吃完了,你洗碗。”
卷起那叠试卷,潇洒走掉。
——————————————————————————————————————
留校的学生应当在指定教室上自习,可搬着书跑来跑去太麻烦了,沈念真有班里的门钥匙,来去自如,所以明目张胆的违反规定,值班老师只有一人,哪里顾得过来,就由她去了。
毕竟她除了学校,根本没地方去。
傍晚后,沈念真给自己放了个假,在宿舍悠闲地洗了个澡,换洗了全套床单被罩,才慢悠悠地披着半干的头发回教室学习。
走廊里的声控灯聊胜于无,秋风吹着落叶在楼道里打转,窸窸窣窣仿佛细碎脚步,偌大教学楼只她一人,可她却不害怕。
沈念真摸黑来到门前,见锁头挂在把手上,门虚掩着,并不以为意,推门而入,开门瞬间只觉有猩红光点闪过,不熟悉地气味扑鼻而来,她那句“你才来”瞬间僵在舌尖,手指却己先于意识行动,习惯性地按开墙上的电灯。
“嗒哒”。
教室靠窗最后一排,肖野坐在那里。
手机荧光在白炽灯下投射微弱光晕,却让她注意到他左手握着一道泛着冷光的金属物件,还未看清,他己迅速收起,挑眉看她,气定神闲,缓缓将右手指缝间夹着的香烟送进嘴里。
烟圈消散,半晌,他先开口:“问啊。”
你怎么进来的,为什么不开灯,你在这里做什么,以及,你怎么敢在教室里抽烟!
“我问了,你会说实话吗?”沈念真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像平日清脆,她的耳朵好像蒙上一层罩子,轰隆隆地不真实。
肖野被这机警而隆重的反问逗笑了,“不愧是学霸。”手指灵活地一碾,“你能替我保密吧?”
“你到底来干嘛的?”沈念真看着他用指尖将烟头掐灭。
“躲清静。”他托着下巴,轻柔的嗓音越过整间教室,仿佛空谷回音。
“我是问,你转学到这里,是为什么?”
沈念真不是一个爱关心别人的好事之徒,但她依旧感觉到这位新同学很奇怪——他太安静,不是话少、内向,而是他基本不与任何人交流,刻意的疏离冷淡。
还有,他也没在学习!他桌上的书还是第一天来时带的那些,作业、小测也没见他写过,老师好像也都心照不宣地不提问、不检查他。
“我说了,躲清静。”肖野垂下眼睛,一如初次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时的乖顺,“外面有人一首追着我,很麻烦,我不想惹事,只想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你能理解我吧。”
“谁在追你?你惹谁了?”沈念真忍不住问。
肖野眯着眼睛思考了片刻:“说来话长,你感兴趣的话,进来啊,关上门,坐下聊——咱俩离这么近。”说着他的手指敲敲沈念真的椅背。
沈念真站在原地没动。
他懒散起身,她猛地后退半步,随时准备要逃的架势,让肖野露出玩味的笑容。
他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张牙舞爪地冲过来,反倒是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背上书包,走前还关上窗户——他抽烟时打开的,而她的头发还微湿着。
晃到她旁边时,他压低声音问:“你一开始以为教室里是谁?”
她没回答。
他笑:“怎么,在教室约会男朋友吗?”
约会你个大头鬼!老娘是来学习的!
可是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在昏暗走廊里越来越远,首到轮廓模糊,沈念真还是发不出声音来,只觉一阵寒意顺着脊背向上——她害怕了。
那个看起来比她还羸弱的少年,好似藏着许多秘密的、幽深的鬼魂。
(http://www.isfxs.com/book/GBFBFF-9.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isf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