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霖，组织考虑让你到基层去锻炼一下。”
省委办公厅副主任严言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时，张万霖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这句话，既像温和的通知，又像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望着严主任桌上那份尚未签发的调令，封面上盖着鲜红的“机密”二字，心里却并没有掀起波澜，反倒出奇的平静。
“调哪儿？”他语气平稳，几乎听不出情绪波动。
“南阳县市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挂副县级。”严主任顿了顿，继续说，“书记郑一鸣点名要调几位年轻干部，省委组织部和我们厅里一块筛的，你是其中之一。”
张万霖没有立刻答话。他知道，自己虽被调离权力中心，却并非完全失势——这更像是一次权力结构中的“试探性分流”，而不是简单的边缘化。
他的脑海里倏然浮现出几个字：“不贬而贬，不升而升。”
这正是官场上最常见的一种人事策略。
张万霖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柜打开，盯着挂得整整齐齐的几套西装看了半天。
这几件衣服，每一件都有一段故事：在地委研究室初任时他穿的是那套旧蓝呢，参加第一次省委材料会他穿的是新买的深灰，后来被褚树堂点名留用后，他添置了一套墨绿羊毛，专为正式场合预备。
现在，他需要的是“出征之衣”——不是为体面，而是为心理暗示。
他挑了一套低调的藏青色，把它放在椅背上，像是要在明天出征前向自己郑重行礼。
调令的风早在两天前就吹了出来。
办公厅里有个说法叫“风从卫生间来”，因为每次人事调整风声最早总是出现在男厕——站在洗手池前，你能听到背后小声说：“小张要走了，好像去南阳县。”
“小张”就是他张万霖。
“张副主任这次可是实职啊，不像以前那种借调性质，走的是组织程序。”
“小褚最近也没提他了，这说明啥？呵呵。”
话语并不首接，却如影随形。
张万霖心里清楚，在这栋楼里，谁提你、谁不提你，比谁升你、谁压你都更真实——在体制里，你的前程，往往不是写在文件里，而是流转在嘴皮子之间。
调任前两天，褚树堂忽然约他在省委大院东门口的“老地方”吃饭。
所谓“老地方”，是一家名叫“沁香阁”的馆子，开在党校与办公厅之间的小巷子里，没招牌，只做夜宵。
一进门，褚树堂就像老朋友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张，吃完这顿，可能咱得有段时间不常见了。”
张万霖不动声色：“是啊，您又该去出差了？”
褚树堂夹了口凉拌茄子：“我是说你得去下面走一圈，不然看不懂这个国家。”
顿了顿，他忽然压低声音：“你知道为什么让你去南阳县吗？”
张万霖摇头。
“郑一鸣，是个极聪明的人。”褚树堂意味深长，“他想往上走，但他知道靠成绩不够，得靠布局。你，是他计划里一枚干净的棋子。”
“但你要清楚，别人把你当棋，你却要做棋手。”
张万霖沉默片刻：“我听明白了。”
“未必。”褚树堂笑了，“你听懂不代表你走得对。真正的门道，是你要知道‘何时说，何时不说；说到哪，停在哪’。”
说完，他举起酒杯：“来，为你即将开始的新官场，干一杯。”
两人杯中白酒一碰，微响如钧。
调任前夜，张万霖收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
是陆妍。
“听说你要下去了？”她的声音隔着电话，带着几分微微的嘲弄。
“风比你耳朵快。”张万霖说。
“我可是在省发改挂职的人，消息当然灵通。”陆妍顿了顿，又说，“南阳县挺复杂的，你小心点。郑一鸣跟你那种‘材料人’不是一路人，他喜欢‘嘴上有根刺’的人。”
“我嘴上没刺？”张万霖笑。
“你是笔上有刀，但没放嘴上。”陆妍嗤笑一声，“你下去后会发现，很多事你不能写、不能说、甚至不能想。”
“那还能干嘛？”
“该干的，等风再上来。”
“你呢？”
“我……挂完职，可能就走了。”陆妍语气一顿，“出海，或者跳槽。”
“你也不待了？”
“太多不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我不想等到我也变成‘系统默认值’那天再后悔。”
她忽然轻声补了一句：“你别太快被他们吃了。”
嘟的一声，电话挂断。
张万霖看着黑掉的屏幕，良久无言。
第二天清晨六点，天未亮，张万霖拖着行李箱走出宿舍楼。
楼下，门卫老丁递了根烟过来：“张处……哦不，张主任，这就走了啊？”
“走了。”
“听说是实职喽？那是要当领导咯？”
张万霖笑笑，没回答。
他知道，实职的“实”，往往也是最虚的开始。
这时，隔壁办公厅的小李匆匆跑来，“张哥，等等，我送你！”
张万霖愣了一下：“你特地来送我？”
小李嘿嘿一笑：“不是，是老刘让我交给你一样东西。”
他递过来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手写的名单，标题是《南阳县系统核心人脉关系简表》。
张万霖挑眉：“你们连这个都有？”
“我们叫这‘提前对标’，免得你去了连人都认不全。”
张万霖心里一沉——体制内的周到，常常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方便系统评估你“是否可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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