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木痕里的光阴

陈默回城时，陈念的书包侧袋里装着那包红布裹着的旧针。车过石桥时，小家伙扒着车窗喊曾祖母，红布包从袋里滑出来，滚到座椅底下。陈默弯腰去捡，指腹蹭过布面的褶皱，忽然想起母亲昨夜包针时的模样——她用顶针在红布角压了个圆，说这样针就不会迷路，就像走再远的人，总能循着老物件找到回家的路。

林晚在阳台辟了块角落，摆上从老家带来的竹匾。陈念每天清晨都要把那包旧针摊开晒，阳光透过针孔在瓷砖上投下细碎的亮斑，像奶奶布样册里夹着的蝉翼。周末整理书柜时，陈默翻出爷爷那本木工手册，夹在里面的杏花瓣己经干透，却依然带着淡淡的黄，和手册里夹着的线头缠在一起，蓝线裹着黄蕊，像幅微型的画。

“爸爸，曾祖母的针会生锈吗？”陈念举着枚锈迹最轻的针问。针尖在阳光下泛着微弱的光，针尾的小孔还留着奶奶穿过的线痕。陈默忽然想起母亲说的话，找了块绒布教儿子擦针，枣木的桌面上映着两人的影子，倒比老家的青砖地更显局促，却也把木勺的清香、杏花瓣的气息，都收进了这方小小的天地。

林晚翻出陈念的虎头帽时，发现帽顶的圆布松了线。那是奶奶用米汤画的轮廓，母亲去年补绣时加了圈银线。陈念非要用奶奶的旧针缝，小手捏着针尾往布里扎，针脚歪歪扭扭像条小蛇。忽然针尖一滑，在帽檐上戳出个小孔，陈默正要说话，却见儿子把片晒干的桂花塞进孔里——那是他在小区花坛捡的，说要给曾祖母的虎头帽加香料。

深秋整理换季衣物，林晚从樟木箱底翻出那床百衲被。陈母拼的杏花图案旁，新添了三片布：一片是陈念幼儿园的画纸，上面印着他按的红手印；一片是林晚孕期穿的棉袜，袜口绣着半朵杏花；还有一片最特别，是陈默从老家杏树上折的枯枝，削成薄片后烫了圈花纹，倒比布片更挺括，像奶奶留在时光里的惊叹号。

“妈妈，曾祖母会喜欢木头花吗？”陈念趴在被面上数布片，手指划过木片的纹路。林晚忽然想起清明时在奶奶坟前，陈念捡了根树枝，非要插进坟头的土里，说要给曾祖母种会结果的笔。此刻那木片上的烫痕还留着焦香，混着樟木香的气味，倒比任何香料都让人安心。

陈默公司楼下新开了间木工坊，他周末带着陈念去学做木勺。选木料时，儿子非要挑枣木，说和爷爷削的木勺一个味。师傅教他们用砂纸打磨勺柄，陈念攥着砂纸的小手磨得发红，木粉沾在袖口，像老家灶膛里的灰烬。忽然听见“哎呀”一声，他把刻刀划在了指腹，血珠滴在木勺上，红得像那年落在樟木箱衬里的灶灰。

“用唾沫擦擦。”陈默捏着儿子的手指往嘴边送，动作和母亲当年如出一辙。陈念吮着手指笑，说曾祖母的办法真灵。回家的路上，木勺揣在陈念的兜里，和那包旧针碰出轻响，像谁在低声说话。路过花店时，小家伙非要买支杏花，插进木勺的凹槽里，说要让曾祖母看看城里的春天。

冬至前夜，陈母打来电话，说老屋的杏树落了最后一片叶，枝桠在雪地里画着稀疏的线，像奶奶没绣完的花。陈念举着电话喊，说他用曾祖母的针，在木勺把上钻了个小孔，穿了根红绳挂在床头。风从窗缝钻进来，木勺撞着墙壁，发出笃笃的声，像爷爷当年敲着枣木桌面催他们吃饭。

跨年夜整理相册，林晚翻出张老照片：奶奶坐在廊下纳鞋底，陈默趴在她膝头看顶针，阳光在两人身上织出金线。照片边缘己经泛黄，却能看清奶奶发间别着的针，针尖闪着亮，像落在黑发里的星。陈念指着照片里的顶针喊，说和他留在老家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照片里的顶针，凹痕里还沾着没拂去的线头。

“等开春，我们带木勺回去。”陈默把照片夹回手册，木勺的影子投在照片上，勺柄的红绳和奶奶衣襟上的布带重叠在一起。陈念忽然从书包里翻出那包旧针，挑出最亮的一枚，往木勺上刻的杏花里扎，说要给曾祖母的花授粉。针尖扎进木头的瞬间，留下个细小的孔，像时光在木头上打的结。

年后第一场春雨，陈念半夜发烧。林晚给他盖百衲被时，发现被角的木片上凝着水珠，顺着烫痕的纹路往下淌，像谁在悄悄落泪。陈默坐在床边削苹果，果皮连成条不断的线，忽然想起母亲说的“线有头”，原来牵挂真的像根线，一头拴着老家的灶膛，一头系着城里的床头，中间缠着数不清的针脚和木痕。

清晨陈念退了烧，攥着木勺不肯放。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勺面上投下道窄窄的亮带，把针孔、烫痕和指腹的压印都串在一起，像奶奶用线连起的光阴。陈默看着儿子把木勺举到眼前，透过那个小小的针孔看世界，忽然明白那些老物件的意义——顶针的凹痕盛着月光，旧针的锈迹藏着灶烟，而这把带着针孔的木勺，正把三代人的牵挂，磨成看得见的模样。

他找出纸笔，在日历上圈下清明的日期。笔尖划过纸面的声响，像奶奶纳鞋底时的抽线声。陈念凑过来看，非要在圈旁画个顶针，说要给曾祖母留记号。墨痕在纸上晕开，和日历里夹着的杏花瓣重叠，黄的蕊，黑的墨，倒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原来有些思念从不用言说，只消把针脚、木痕和花瓣，都收进时光的针笸箩里，自然会在某个清晨，顺着阳光爬出来，长成彼此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