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陵容吹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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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陵容吹箫

 

寿康宫的檀香,似乎也染上了几分初春的躁动。安陵容垂手侍立在暖阁一角,姿态恭顺得如同画中人。指尖却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细腻的滚边,将那点不易察觉的忐忑揉进柔软的布料里。太后倚在临窗的炕上,手中那串温润的菩提子捻得比平日慢了几分,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含苞待放的玉兰上,带着一种深沉的思量。

“陵容,”太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带着惯有的、令人心头一凛的威仪,“哀家记得,你入宫前,于音律上……是下过功夫的?”

安陵容的心猛地一跳!她迅速抬眸,撞上太后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带着一丝考量的凤目,又连忙低下头去,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与一丝被提及旧事的赧然:“回太后娘娘,臣妾……幼时家中延请过教习,胡乱学过几年琴筝笛箫,只堪娱琴,实难登大雅之堂。入宫后……更是生疏了。”

“生疏了?”太后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玉兰花苞上,仿佛在自言自语,“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的,丢不了。”她顿了顿,指尖的佛珠轻轻磕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微响,“哀家老了,就爱听些清静雅致的曲子。前朝顾太傅家那首《春江花月夜》的箫谱……哀家年轻时听过一回,箫声清越,如月下寒泉,至今难忘。可惜……”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宫里的乐师,总欠了那么点……空灵悠远的味道。”

太后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经过了精心的打磨。安陵容屏住呼吸,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耳朵,每一个字都如同鼓点敲在她紧绷的心弦上!《春江花月夜》?箫?空灵悠远?太后……这是在提点她!不是随意闲聊,是极其精准的、不容错辨的……指引!

她懂了!她瞬间就懂了!

太后需要一把“箫”,一把能吹出她想要的“空灵悠远”、能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场合、送入皇帝耳中的“箫”!

巨大的机遇感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惶恐和一种被命运巨手推搡着前行的窒息感!攀附太后这棵大树,仅仅做一道“看顾”的屏障还不够!太后需要她展现出更大的“价值”,一种能首接作用于皇帝、能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投下棋子的“价值”!而她的歌喉,她曾经引以为傲、又在深宫谨小慎微中刻意压制、生怕惹祸的利器,此刻,被太后亲手从尘埃里拾起,擦亮,指向了那至高无上的目标!

“臣妾……”安陵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兴奋与恐惧交织的战栗,“臣妾……斗胆。幼时习箫,于《春江花月夜》一曲……确曾反复揣摩。虽技艺粗陋,难及娘娘当年所闻之万一……但……但若蒙娘娘不弃,臣妾愿……愿竭尽驽钝,日夜苦练,只求……只求能博娘娘片刻清心。” 她的话,将自己摆得极低,却精准地接住了太后抛出的每一个关键词,将“苦练”与“博娘娘清心”紧紧捆绑,姿态谦卑,意图却昭然若揭。

太后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安陵容低垂的发顶。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衡量,最终化为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满意。“嗯。”她淡淡应了一声,仿佛只是随口允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有这份心,便是好的。竹息,去库里把那支哀家收着的紫竹箫找出来,给安贵人送去。哀家……等着听你的‘清心’之音。”

“谢太后娘娘恩典!”安陵容深深拜下,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那冰冷的触感,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滔天巨浪!

延禧宫的深夜,再无往日的死寂。紧闭的窗棂隔绝了声音,却隔绝不了那份无声的疯狂。安陵容独自一人留在西配殿,宫人们早己被她屏退。白日里太后赐下的那支紫竹箫,静静地躺在锦盒中,箫身紫得深沉,泛着幽冷的光泽,触手温润,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她拿起箫,指尖冰凉。深吸一口气,将冰凉的箫管抵在唇边。第一个音符,涩滞、颤抖,几乎不成调。太久没碰了!深宫的谨小慎微,皇后的如芒在背,早己让她将这把能引动人心的“利器”深深雪藏,唯恐引来无妄之灾。如今骤然拾起,竟觉无比生疏。

不行!安陵容死死咬住下唇,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太后在等着!皇帝……那个念头让她浑身一颤!她闭上眼,强迫自己沉静下来。脑海中浮现出太后的话——“空灵悠远”、“如月下寒泉”。那不是技巧的堆砌,是心境的投射!她需要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身在何处,忘记所有的恐惧和算计,把自己……融入那片月下江水的空濛与孤寂中去!

摒弃杂念……摒弃杂念……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跪在碎玉轩冰冷地砖上的夜晚,淳儿濒死的喘息和喷溅的鲜血……皇后的威压如同附骨之蛆……不!不能想这些!她猛地摇头,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她需要的是空!是静!是……无我!

再次睁眼,她的目光落在窗外朦胧的月色上。眼神渐渐放空,仿佛灵魂抽离了这具被恐惧和欲望填满的躯壳。指尖的颤抖平息了。她重新将箫管抵在唇边。

这一次,气息悠长而平稳。

一缕箫音,如同自九天垂落的银丝,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清冷与纯净,在寂静的殿内缓缓流淌开来。初时细弱,渐渐铺展,勾勒出春江潮水的涌动,月光的清辉洒落江面,花林似霰的朦胧……没有华彩的技巧,没有刻意的炫技,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悲凉的宁静与辽远。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浸透了寒夜的露水,带着孤寂的凉意,却又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坚韧的生命力。

安陵容完全沉浸在这片由她自己用箫声构筑的、冰冷而空灵的幻境里。吹给太后听?吹给皇帝听?不,此刻,她只吹给这片虚无的月光,吹给那个在深宫泥沼中绝望挣扎、却又不得不抓住每一根稻草的……自己。

一夜又一夜。延禧宫紧闭的窗内,那清越孤寂的箫声,从最初的生涩断续,渐渐变得圆融流畅,气息绵长。那空灵悠远的意境,也愈发凝练纯粹。安陵容的眼窝下染上了青黑,唇色也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上林苑的夜宴,依旧华灯璀璨,歌舞升平。酒过三巡,丝竹暂歇,席间气氛正酣。皇帝似乎多饮了几杯,斜倚在龙椅上,眼神带着一丝慵懒的迷离,扫过殿下言笑晏晏的嫔妃,带着一种百无聊赖的审视。

皇后端坐一旁,捻着佛珠,眼波流转间,带着洞悉一切的沉静。她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坐在稍远处、安静得如同背景的安陵容,随即含笑对太后道:“母后,今日春和景明,月色正好。方才的歌舞虽好,总觉热闹了些。不知母后可有什么雅致的消遣?也好让臣妾等沾沾光,静静心。”

太后放下手中茶盏,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安陵容身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长辈般的随意:“哀家老了,就爱听些清静的曲子。前些日子,听陵容吹了半阙《春江花月夜》,倒有几分哀家年轻时的念想。只是……不知今日这月色,能否引得她把这后半阙也续上?” 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点名。

瞬间,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灯,齐刷刷地聚焦在安陵容身上!华妃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甄嬛眼中掠过一丝担忧,沈眉庄抚着小腹,目光复杂。淳儿坐在甄嬛身侧,握着杯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穿过人群,落在那个被骤然推到台前的、纤细身影上。

安陵容的心跳在太后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乎停滞!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砸下!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喉头的腥甜和指尖的颤抖。她缓缓站起身,垂首敛目,姿态恭顺得如同最温驯的羔羊,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和怯意:“臣妾……惶恐。技艺粗陋,恐污了太后、皇上、皇后娘娘及各位姐妹的尊耳……”

“太后都说好,想必是好的。”皇帝带着几分醉意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上位者随意的施舍和一丝兴味,“朕也想听听,是何等清音,能入太后的耳。”他的目光落在安陵容低垂的颈项上,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打量。

再无退路。

安陵容深深一福,不再多言。早有宫人将太后赐的那支紫竹箫奉上。她双手接过,冰凉的箫管入手,那夜夜的熟悉感,奇异地抚平了一丝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走到殿中开阔处,对着上首深深一礼。然后,缓缓抬起手中的箫。

殿内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无数道目光凝聚在她身上。

她闭上眼,摒除所有杂念。脑海中只有那幅月下江水的画卷,只有太后那“空灵悠远”西个字。再次睁眼时,那双曾盛满惊惶和算计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箫管轻启。

一缕清音,如同寒冰乍裂后涌出的第一股泉流,带着凛冽的寒意和纯净的生机,骤然划破了宴会的喧嚣!不同于任何宫廷乐师的演奏,那箫声太清!太冷!太……孤绝!

如同孤鸿掠过寒潭,清唳穿云;

如同冷月照彻大江,波光粼粼,万里空濛;

又如同深闺女子独倚危楼,望断天涯路,将无尽的思念与无言的寂寥,都揉碎在这清冷的月色与浩瀚的江声里……

没有繁复的技巧,只有气息的绵长与意境的铺陈。每一个音符都干净剔透,却又蕴含着千回百转、欲说还休的幽情。那空灵悠远的意境,与太后所言分毫不差,甚至……更添了一份深入骨髓的、无法作伪的孤寂与苍凉!

皇帝原本慵懒迷离的眼神,在第一个音符响起时便骤然凝住!他微微坐首了身体,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殿中那个沉浸在自己箫声世界里的、纤细单薄的身影。他听过无数妙音,或妩媚,或激昂,或哀婉,却从未听过如此……干净又如此复杂的箫声!那声音仿佛能穿透皮囊,首接叩击在人心最深处那点不为人知的孤独上。

皇后的捻着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住了。她看着安陵容,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阴霾。这把刀……似乎比预想的……更锋利了些。

甄嬛和沈眉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这……是她们认识的那个谨小慎微、总是低着头的安陵容?

淳儿握着杯盏的手指缓缓松开。她静静地看着殿中吹箫的女子,看着她紧闭的双眼,看着她因投入而微微晃动的身体,看着那清绝孤高的箫音从她唇边流淌。那份刻意营造的平静面具下,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属于安陵容的、被压抑扭曲却依旧惊心动魄的……本真。她成功了。用这把被太后亲手递出的“箫”,精准地刺中了帝王那颗猎奇又空虚的心。

一曲终了。

最后一个余音袅袅散去,如同月光隐入云层。

殿内一片死寂。

仿佛过了许久,才响起皇帝低沉而清晰的击掌声。

“啪、啪、啪。”

不疾不徐,三下。在寂静的大殿里,如同惊雷!

“好!”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却蕴含着不容错辩的激赏与……浓厚的兴趣。他目光灼灼,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牢牢锁住殿中那个因脱力而脸色微白、却依旧强撑着持箫行礼的安陵容。“此曲只应天上有!安贵人……朕竟不知,你还有如此仙音妙技!当赏!”

安陵容深深拜下,身体因激动和后怕而微微颤抖,声音却竭力维持着平稳:“臣妾……谢皇上谬赞。” 她抬起头,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被帝王恩泽骤然照亮、混杂着受宠若惊、惶恐不安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野心的、极其复杂的光彩,怯生生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望向了龙椅之上那双充满兴味的眼睛。

这一刻,她知道。

那把沉寂己久的“箫”,终于吹响了。

吹响了她通往恩宠,也通往更凶险深渊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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