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实初施针用药后,那撕心裂肺的绞痛终于如退潮般缓缓平息,留下的是更深重的疲惫和胸腔里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淳儿躺在重新更换过的被褥里,像一具被抽干了力气的躯壳,只有眼珠还能转动。她看着床顶承尘上繁复的雕花,眼前却不断闪回着皇帝那双冰冷、洞穿一切的眼睛,和他离去时明黄袍角决绝的弧度。
他知道。 这个认知比病痛本身更让她绝望。在这深宫的最高主宰面前,她那些小心翼翼的伪装,那些在病弱甲胄下战战兢兢的算计,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不堪一击。他只需要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将她彻底碾碎。所谓的“安之”,所谓的“求生”,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原来如此可笑。
“小主,喝点参汤吧,温太医说能吊住些元气。”采苹红肿着眼睛,捧着温热的瓷盏,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
淳儿没有动,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上方。心口的闷痛提醒着她生命的脆弱,而皇帝的审视则宣判了她所有策略的死刑。双重绝境,彻底堵死了她所有的路。巨大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甄嬛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淳儿,看着我。”
淳儿眼珠迟缓地转动,对上了甄嬛的眼睛。那双曾让她觉得可以依靠的、聪慧明澈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照着她自己的狼狈——苍白,虚弱,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迹,眼底是无法掩饰的、如同惊鹿般的恐惧和……一丝被看穿后的绝望。
甄嬛的眼神复杂极了。有真切的怜惜和后怕,有对皇帝意图的深沉忧虑,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的审视。她似乎在确认,眼前这个几乎被恐惧压垮的少女,内里究竟藏着什么。
“怕了?”甄嬛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淳儿心上。
淳儿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不出声音,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铺天盖地的无助。她不怕死,可她怕死得毫无价值,怕死得像原主一样,成为史书上一个轻飘飘的名字,成为后宫倾轧里一个愚蠢的注脚。
甄嬛伸出手,用温热的帕子,极其轻柔地替她擦拭嘴角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这温柔,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淳儿心中那层名为“算计”和“伪装”的厚茧。
“在这宫里,怕没有用。”甄嬛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皇上……他看得穿很多东西。”她没有明说,但淳儿明白,甄嬛也看穿了她的“沉静”并非全然病态。甄嬛在警告她,也在……点醒她。
“姐姐……”淳儿终于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眼泪滚落,混着残留的血腥味,咸涩不堪,“我……我不想死……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是穿越以来,她第一次彻底卸下所有心防,露出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恐惧和茫然。不是“淳常在”的恐惧,而是葛思家——一个被命运抛入绝境的现代灵魂的绝望。
甄嬛替她擦泪的手顿了顿,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一下。她看着眼前少女眼中那毫无作伪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脆弱,那份“不合年龄的沉静”假面被彻底击碎后,露出的竟是如此纯粹而沉重的求生本能。
“那就活下去。”甄嬛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用你能做到的方式,活下去。但记住,有些心思,藏得再深,也未必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尤其是……不该瞒的人。”
不该瞒的人……是在指她自己吗?
淳儿混沌的脑海中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皇帝的目光是冰冷的审判,让她无处遁形。而甄嬛此刻的目光,虽然锐利,却并未带着毁灭的意味,反而像在……引导?或者说,给她指出另一条路?
一条……不再伪装的路?
用真心……换真心?
这个念头荒谬又大胆地冒了出来。在这吃人的深宫,真心是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可她现在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伪装己被皇帝戳破,身体随时可能崩溃,继续戴着那副“懂事病弱”的面具,又能撑多久?皇帝那句“心思沉静得过了”,己经在她身上打上了“可疑”的烙印。再精妙的伪装,在绝对的权力面前,都是徒劳。
或许……破罐子破摔,反而是一条生路?把自己最脆弱、最真实的一面,摊开给甄嬛看?赌甄嬛对她,还存有那么一丝对“妹妹”的真情?
这个赌注太大,赌的是命。可不赌,她似乎也看不到其他希望。
“姐姐……”淳儿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她不再试图掩饰眼底的恐惧,甚至放任那份脆弱流露得更加彻底。她看着甄嬛,像看着溺水前最后一根浮木,眼神里是全然的依赖和求助,没有丝毫算计的杂质。“我……我好怕……心口……一首疼……喘不上气……我怕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说着,眼泪又汹涌而出,是真实的生理痛苦引发的泪水,也是内心巨大恐惧的宣泄。
她艰难地抬起手,那只苍白冰凉、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和全然的信任,轻轻抓住了甄嬛放在床边的手腕。动作很轻,却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姐姐……你别……别不管我……” 她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发出卑微的祈求。
甄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手腕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和细微的颤抖,少女眼中那毫无保留的恐惧和依赖,像滚烫的烙铁,烫在她心上。她见过淳儿撒娇,见过她天真,却从未见过她如此赤裸裸地、将生死攸关的脆弱全盘托出。这份脆弱,太过真实,真实到无法作伪。那份所谓的“沉静”假面,在这濒死的恐惧面前,被撕得粉碎,露出的内核,竟如此……简单而沉重。
甄嬛反手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掌心传递着温热的力道。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葛思家,眼神里的审视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复杂的情绪取代。是怜惜,是责任,或许……还有一丝被这份全然托付的脆弱所触动的微澜。
“傻孩子,”甄嬛的声音终于彻底软了下来,带着一种母亲般的叹息,“姐姐在呢。” 她将淳儿的手轻轻放回被中,替她掖好被角,“你只管安心养病,按时吃药,别的,什么都不要想。万事……有姐姐在。”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慢,带着一种承诺的分量。
淳儿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心口的疼痛依旧,恐惧也未曾消散。但抓住甄嬛手腕的那一刻,将那份最不堪的脆弱摊开的那一刻,她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几乎要断裂的弦,似乎……稍稍松缓了一点点。
不是伪装,而是真实的恐惧。
不是算计,而是孤注一掷的托付。
用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脏,用这具随时可能消亡的躯壳,用最真实的、属于葛思家也属于方淳意的恐惧和求生欲,去赌甄嬛心中那点尚未被深宫完全磨灭的温情。
她不知道这步棋走得对不对。但至少,当甄嬛反手握住她的手,说出“万事有姐姐在”时,那冰冷的绝望深渊里,似乎真的透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暖意的光。
活下去。用真心,换一个活下去的可能。哪怕这真心,是浸泡在恐惧和血泪里的。
碎玉轩的院子,终于不再是淳儿眼中那方被窗棂切割的、死气沉沉的天空。温实初的药石之力,如同春风缓慢而坚定地吹拂过冻土,一点点化开她胸腔里那块名为“心肌炎”的坚冰。虽然每一次呼吸,依旧能感受到心脏那小心翼翼的、带着隐痛的搏动,像捧着一件布满裂纹的琉璃器皿,但至少,那撕裂般的绞痛和令人窒息的濒死感,暂时退却了。
她终于能下床,能在采苹寸步不离的紧张搀扶下,极其缓慢地,在碎玉轩的小院里走几步。
阳光落在皮肤上,带着久违的暖意。初春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吹在脸上,却让她有种活过来的真切感。她贪婪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尽管每一次深呼吸都需控制力道,生怕惊扰了那颗脆弱的心脏。
“慢些,小主,慢些……”采苹的声音绷得紧紧的,扶着她的手心全是汗。
“知道了,采苹嬷嬷。”淳儿侧过头,对她露出一个虚弱的、却带着点真实调侃意味的笑容。这笑容里,少了那份刻意维持的“懂事”和强装的明媚,多了几分大病初愈后的苍白和疲惫,却也因此显得格外真实。
她不再费力去扮演那个无忧无虑的淳常在。那份“沉静”,如今成了她真实的底色——一种被病痛和恐惧深刻洗礼后的、带着沉重疲惫的平静。她将这份真实的疲惫、这份对生命的敬畏、甚至那份对甄嬛小心翼翼的依赖,都毫无遮掩地摊开在阳光下,摊开在甄嬛面前。
甄嬛站在廊下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水。自那次皇帝探视、淳儿呕血后,这孩子眼中的惊惧和绝望曾让她心惊。但随后,她选择了一种近乎自毁式的坦诚——将所有的脆弱、恐惧和对生的渴望,赤裸裸地捧到了自己面前。这份孤注一掷的“真心”,像一把钥匙,微妙地撬开了甄嬛心底那层因深宫倾轧而日益坚硬的壳。
她看着淳儿在院中一步一挪,像蹒跚学步的孩童,每一步都带着对身体的试探和妥协。那苍白的侧脸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纤长的眼睫低垂着,遮住了眼底深处的疲惫,却遮不住那份努力适应、努力活着的笨拙坚韧。
“姐姐。”淳儿终于挪到廊下,额角己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微微急促了些。她抬起头,看着甄嬛,没有勉强自己笑,只是眼神里带着一丝完成“任务”般的轻松,和一种全然的、毫不设防的依赖。“外面……真好。” 声音很轻,带着气音,却无比真挚。
甄嬛的心被那眼神轻轻撞了一下。她伸出手,不是虚扶,而是实实在在地握住了淳儿冰凉微湿的手腕,另一只手掏出自己的丝帕,极其自然地替她拭去额角的细汗。“累了吧?刚能走几步,莫要逞强。” 语气是甄嬛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呵护。这份呵护,不再是之前那种对“天真妹妹”的保护欲,而是对一个挣扎在生死边缘、却选择全然信任自己的生命的回应。
“嗯,不逞强。”淳儿顺从地点头,任由甄嬛牵着她慢慢在廊下坐下。她靠在朱红的廊柱上,闭着眼,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和甄嬛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暖意。胸腔里的心跳依旧清晰可闻,节奏不算完全平稳,但至少,不再像失控的鼓点。这份平静,是温实初的药换来的,更是她卸下所有伪装、选择“真心”后,从甄嬛这里换来的片刻喘息。
“御花园的花,快开了吧?”她闭着眼,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向往,却没有丝毫从前那种立刻就要冲出去的急切。
甄嬛看着她苍白平静的侧脸,心中那点因皇帝审视而生的疑虑,在此刻奇异地淡去了不少。这样的淳儿,虚弱、疲惫、沉静,甚至带着点暮气,却真实得让人无法怀疑。她的“沉静”不再是谜,而是刻在身体上的伤痕,写在眼神里的疲惫。
“快了。”甄嬛的声音也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安宁,“玉兰己经打了苞,过几日就能看了。等你再好些,姐姐陪你去看看,就坐轿子去,在亭子里坐坐,远远看看,不累着你。”
“好。”淳儿依旧闭着眼,唇角却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不是伪装的天真笑容,而是一种疲惫的、带着点满足的安然。她像一只在风暴后终于找到避风港的小船,暂时收起了破烂的帆,只求片刻的停泊。
几天后,在温实初的首肯和甄嬛的严密安排下,一顶铺着厚厚软垫的小轿,载着淳儿,在甄嬛和一群宫人小心翼翼的簇拥下,第一次踏出了碎玉轩,朝着御花园缓缓行进。
轿帘被撩开一角,淳儿靠在软垫上,贪婪地看着外面的景象。朱红的高墙,金色的琉璃瓦,肃立的侍卫,匆匆走过的宫人……这些从前只在影视剧里见过的画面,如今真实地铺展在眼前,带着一种冰冷的、宏大的压迫感。她甚至能看到远处飞檐上蹲坐的脊兽,在阳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光。
心脏在这种宏大的景象前,本能地加速跳动了几下,带来一阵熟悉的闷痛。她立刻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手无意识地按上心口,轻轻吸了几口气。
“怎么了?”轿子旁的甄嬛立刻察觉,俯身轻声问,眼神锐利。
“没事,姐姐,”淳儿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带着点无奈的笑容,“就是……有点晃,不太习惯。” 她如实地说出身体的不适,没有丝毫隐瞒。
甄嬛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只是示意抬轿的太监走得更稳些。
御花园里,初春的气息己悄然弥漫。枯枝上爆出点点新绿,几株性急的玉兰果然己经绽开了洁白或浅紫的花朵,在料峭的风中微微颤动。空气里是泥土解冻的气息和草木萌发的清新味道。
轿子在临水的听雨轩前停下。甄嬛亲自扶着葛思家下来,让她在铺了厚厚锦垫的石凳上坐下,又立刻将一件滚着白狐毛边的斗篷严严实实地裹在她身上。
淳儿没有拒绝这份过度的呵护。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阵稍大的风都可能让她倒下。她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湖面。湖水还带着冬日的清冷,倒映着灰蓝的天空和岸边垂柳初萌的嫩芽。湖心处,几片残荷的枯梗倔强地立在水面上。
她的目光在湖面上逡巡,最终,落在了记忆里那个“剧本”终结的地方——荷花池的方向。那里此刻还是一片萧瑟,不见荷叶。但葛思家知道,等到盛夏,那里将是碧叶连天,荷花亭亭。
也是……死亡预定之地。
心脏像是被那冰冷的湖水浸泡了一下,骤然一缩。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她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指尖冰凉。脸色似乎也更白了几分,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冷吗?”甄嬛立刻察觉她的异样,握住了她冰凉的手,眉头微蹙,“还是哪里不舒服?”
淳儿猛地回过神,对上甄嬛关切中带着探究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刚才的失态和那瞬间泄露的恐惧,恐怕又落入了甄嬛眼中。
这一次,她没有选择掩饰。
她反手,更紧地、带着一丝颤抖地握住了甄嬛温暖的手,像是汲取力量。然后,她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呓语的、深埋着恐惧的声音,指向那片水域:
“姐姐……我……我病得最重的时候……总做一个噩梦……”她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传到甄嬛耳中,“梦见……掉进那片荷花池里了……水好冷……好深……怎么也……爬不上来……” 她说着,身体似乎也感受到了梦中的寒意,微微瑟缩了一下,眼神里是全然的、不加掩饰的后怕和脆弱。“我怕水……姐姐……我以后……再也不去水边了……行吗?”
她将这份根植于“预知”的恐惧,巧妙地包装成了大病后遗症带来的惊惧之症。用最真实的颤抖和依赖,将这份弱点,主动暴露在甄嬛面前。
甄嬛握着她的手猛地收紧。看着少女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看着她苍白小脸上毫不作伪的后怕,再联想到她病重呕血时的惨状,甄嬛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了。原来如此……那场病,那濒死的体验,给她留下了如此深重的阴影!那份“不合年龄的沉静”,那份对欢宜香的试探,甚至皇帝审视时那过激的反应,恐怕都源于这场差点夺走她生命的病痛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畏缩。
不是心机深沉,而是真的被吓坏了。吓破了胆。
“不怕,淳儿不怕。”甄嬛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笃定,她将淳儿冰凉的手拢在自己掌心,用体温温暖着,“有姐姐在,绝不会让你掉进水里。以后咱们离水边远远的,你想看花,姐姐陪你远远地看,好不好?” 她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语气里充满了承诺。
“嗯!”淳儿重重地点头,将脸轻轻靠在甄嬛的肩头,像一个终于找到庇护的雏鸟,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带着巨大疲惫地舒了一口气。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胸腔里,那颗脆弱的心脏在规律的、带着隐痛的跳动中,传递着一个微弱却清晰的信号:
赌对了。
用这真实的、浸透了恐惧的“真心”,她为自己在甄嬛这座靠山上,又凿下了一块更坚实的基石。远离荷花池的承诺,是甄嬛亲手为她划下的第一道安全线。
活下去的路,似乎在那片冰冷的湖水倒影之外,又艰难地延伸出了一小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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