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蝉鸣聒噪不休，像无数细小的锯子在切割着沉闷的空气。碎玉轩偏殿的窗棂半开，却透不进多少凉风，只有一股混合着药味和草木蒸腾气息的暖流。淳儿斜倚在铺了竹席的贵妃榻上，手里捏着一根细小的绣花针，对着绷架上一块素白的软缎，指尖却微微发颤，迟迟落不下针。她脸色依旧苍白，唇色淡得几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在浓密的睫毛下，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潭般的疲惫和静默的观察。
帘栊轻响，带着一丝刻意放轻的谨慎。安陵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是那身水绿色的素雅宫装，发间簪着两朵新鲜的茉莉，清幽的香气瞬间冲淡了室内的药味。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眼神却像探针，飞快地在淳儿脸上和屋内陈设间扫过。
“淳妹妹，”安陵容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和怜惜，“瞧着精神好些了？日头毒，我怕你闷着，特意来陪你说话解闷。”她手中捧着一个精巧的竹编小篮，里面是几朵带着水珠的白玉兰，香气清冽。
淳儿缓缓抬起头，脸上努力想挤出一点旧日的笑容，但那笑容只牵动了一下唇角，便被眉宇间驱不散的倦意压了下去，最终化作一个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安姐姐有心了。”声音不高，带着冰厚的气虚，却清晰。她放下绣绷，目光落在安陵容手中的白玉兰上，眼神微动，像是被那纯净的白色和香气触动。
安陵容将小篮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挨着绣墩坐下，目光很自然地落在淳儿放下的绣绷上。素白的软缎上，只勾勒出两枝并蒂莲花的轮廓，线条流畅，却尚未着色，更无枝叶点缀，显得孤零零的。
“妹妹在绣莲花？”安陵容拿起绣绷，指尖抚过那流畅的墨线，语气带着赞叹，“好精细的笔法。这并蒂莲，意头也好，花开并蒂，姐妹同心。”她说着，抬眼看向淳儿，笑容温婉，眼底却藏着一丝探究。
淳儿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安陵容手中的绣绷，看着那两朵相依相偎、却只有脆弱墨线勾勒的莲花。半晌，她才轻轻开口，声音像羽毛般飘忽：“意头是好的……只是……根基不稳。”她伸出手，纤细冰凉的指尖，轻轻点在两朵莲花下方那空荡荡的、本该描绘根茎叶蔓的地方。“没有根……没有叶……再好的花儿……风一吹……也就散了。”她的指尖微微用力，点在空白的缎面上，留下一个细微的凹痕。
安陵容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她看着淳儿那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又低头看着绣绷上那片刺目的空白，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根基不稳？风一吹就散？这是在说绣品？还是在……暗示什么？
她强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笑容重新变得温软，带着一丝嗔怪：“妹妹又胡思乱想了。这根基叶蔓，慢慢添上便是。瞧你，病了这一场，心思倒越发重了。”她放下绣绷，拿起一朵白玉兰，递到淳儿面前，“闻闻这花香，清清静静的多好。别总想那些没着落的。”
淳儿没有接那朵花。她的目光从白玉兰移开，重新落在安陵容脸上。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空茫疲惫，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悯的专注。她看着安陵容精心描绘的眉眼，看着那温婉笑容下竭力隐藏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飘摇感。就像那没有根基的并蒂莲。
“安姐姐，”淳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安陵容心上，“这宫里的花……看着光鲜……根子底下……缠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她没有等安陵容回答，目光缓缓移向窗外，看着庭院角落里一丛开得正盛的月季，花瓣娇艳欲滴，根部的泥土却因前几日大雨冲刷，出几截缠绕盘结、颜色暗沉的枯藤。“有些藤蔓……看着死了……缠得却紧……它自己活不了……也不让旁的花活……”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缠得久了……那花……也就从芯子里……烂了……”
安陵容握着白玉兰的手指猛地收紧！娇嫩的花瓣被捏出一道深深的折痕，清冽的汁液染湿了她的指尖。淳儿的话，像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钻入她的耳中！根子底下见不得人的东西？缠得紧的枯藤？从芯子里烂了？！她是在说谁？是在影射皇后？还是……在警告自己？！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被看穿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安陵容！她脸上的温婉几乎维持不住，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阴冷，首首刺向淳儿：“淳常在！你病糊涂了？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利，不复之前的柔婉。
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室内！
淳儿像是被这厉声惊醒了！她浑身剧烈地一颤，瞳孔骤然放大，脸上血色尽褪！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捂住心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撞在贵妃榻的靠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呃……！”一声痛苦破碎的呻吟从她齿缝间挤出！她蜷缩起来，像一只被重创的虾米，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骇人的青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像是吸不进一丝空气！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浆涌出，瞬间浸湿了鬓角和单薄的寝衣！她死死抓着胸前的衣襟，指尖用力到泛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小主！！”一首侍立在旁的采苹魂飞魄散，尖叫着扑了上去！
安陵容也被淳儿这突如其来的、濒死般的剧烈反应惊呆了！她看着淳儿痛苦扭曲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无法作伪的、如同溺水般的巨大恐惧和窒息感，看着采苹惊慌失措地试图扶住她……方才那股被冒犯的怒意和恐慌，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源自本能的惊骇所取代！
这不是装的！绝不是！这是真正的心疾发作！是濒死的征兆！
“传……传太医！快传温太医！”安陵容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慌乱。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中的白玉兰早己掉落在地，被慌乱中冲进来的另一个小宫女一脚踩碎，清冽的花香瞬间被浓重的药味和恐惧的气息淹没。
淳儿在采苹怀里痛苦地痉挛着，意识在剧烈的绞痛和窒息中沉浮。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涣散的目光似乎挣扎着聚焦了一瞬，死死地、带着一种用尽生命最后力气的哀求，钉在了安陵容那张写满惊骇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怨恨，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纯粹的悲悯和……无声的哀求。
仿佛在说：姐姐……别……别让那藤蔓……缠死自己……
然后，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下坠感，仿佛被抛进了宇宙最寒冷的深渊。胸腔里那颗心脏，不再沉重地搏动，而是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死寂地悬在虚空里。
突然，刺眼的白光撕裂了黑暗！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哗啦”声！不是雨，是……水！冰冷刺骨的水，带着巨大的压力，从西面八方疯狂地涌来，瞬间灌满了她的口鼻！她像一块破布，被无形的手狠狠拽向水底！视野里是晃动的、扭曲的绿色水草，还有……一张巨大的、惨白的、布满孔洞的……莲叶？！不！不是莲叶！是……是腐烂的、的人脸！无数只手从水草中伸出，苍白浮肿，指甲漆黑尖长，死死抓住她的脚踝、手臂、头发！向下拖拽！
“唔——！”她拼命挣扎，冰冷的湖水呛入肺腑，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揉捏，每一次挤压都让她眼前发黑！救命……姐姐……救我……
就在窒息和剧痛要将她彻底吞噬的瞬间，场景骤然切换！
不再是冰冷刺骨的湖水，而是……滚烫的柏油马路。盛夏午后的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滚烫的地面上，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带着土腥味的水汽。她站在瓢泼大雨里，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流进脖子，激得她瑟瑟发抖。隔着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玻璃窗，她看到——那是她的家！现代的家！
客厅里灯火通明。妈妈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声音尖锐得穿透了雨幕和玻璃：“……葛思家！我辛辛苦苦是为了谁？！你看看你这次月考的成绩！你对得起我吗？！隔壁老张家孩子……”爸爸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猛地挥手打断：“够了！吵什么吵！孩子都这么大了，你就不能好好说话？思家！你给我进来！站在雨里给谁看？想生病是不是？！”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争吵！又是争吵！为了成绩，为了未来，为了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期望！冰冷的雨水和心口那熟悉的、尖锐的绞痛交织在一起！她想喊，喉咙却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绝望和愤怒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她无法呼吸！她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暴雨深处！
“思家！葛思家！你给我回来——！” 妈妈凄厉的呼喊声被狂暴的雨声吞噬。
“思家……”
“思家……”
是谁？谁在叫她？声音那么遥远，又那么熟悉……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焦灼和……绝望的温柔……
不是妈妈尖锐的斥责，也不是爸爸烦躁的吼声……是……是……
“思家！醒醒！思家！”
“淳儿！淳儿！快醒醒！”
两种呼唤在脑海里激烈地碰撞、撕裂！一个是刻在骨子里的名字，一个是强加于身的身份！剧烈的头痛和心口的绞痛同时爆发！她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在窒息和剧痛中疯狂地弹动！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从喉咙里呛咳出来！眼前不再是暴雨中的街道，而是碎玉轩熟悉的、绣着缠枝莲的帐顶！昏暗的灯光下，甄嬛焦急而苍白的脸占据了整个视野，她正用力地掐着她的人中，手指冰凉。采苹在一旁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手里端着药碗，药汁洒了一地。
“醒了！醒了！小主醒了！” 采苹带着哭腔的尖叫刺破了死寂。
淳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喉咙里全是浓郁的血腥味。她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冰凉粘腻。意识如同破碎的琉璃，勉强拼凑起来，却仍残留着那冰冷湖水拖拽的窒息感，和暴雨中父母激烈争吵的绝望回响。
“心口……疼……” 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知道，知道！” 甄嬛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绷，迅速从旁边温着的药壶里倒出小半碗浓黑的药汁，用勺子舀了，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唇边，“温太医刚走，这是新煎的，快喝了压一压！”
苦涩到令人作呕的药味钻入鼻腔。淳儿闭了闭眼，顺从地张开嘴，任由那滚烫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药汁滑过喉咙。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胸腔的钝痛和喉咙的灼烧感。她机械地喝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泪水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混入鬓角的冷汗里。
爸爸妈妈……那声绝望的“思家”……是真的吗？还是濒死的幻觉？他们……在找她吗？知道她……死了吗？还是……在那个世界，她只是离家出走，然后……失踪了？巨大的悲伤和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心脏的疼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姐姐……” 她喝完最后一口药，气息微弱，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我……我梦见……掉水里了……好冷……好多手抓我……” 这是真实的恐惧，也是掩盖那更深处撕裂的借口。
甄嬛用温热的湿帕子，极其轻柔地擦拭她嘴角残留的药渍和血痕，动作充满了怜惜。“不怕了，是梦魇。姐姐在呢，谁也抓不走你。” 她温声安抚，只当她是被心疾和之前的经历吓坏了。
淳儿闭上眼，泪水却流得更凶。不是水鬼……是……是回不去的家。那个有争吵、有压力，却也真实存在过的家。那个她负气冲进暴雨中，永远也回不去的家。胸腔里的心脏，在药力的作用下，那撕裂般的剧痛渐渐被一种沉重的、带着无尽悲伤的钝痛所取代。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空旷的胸腔里撞响一口破钟，回荡着“思家”的呼唤和父母模糊的、争吵的身影。
她蜷缩在锦被里，身体因为残留的恐惧和巨大的悲伤而微微颤抖。采苹红着眼睛，轻手轻脚地替她更换被冷汗湿透的寝衣。甄嬛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掌心温热，却无法驱散她心底那片彻骨的冰寒。
殿内只剩下更漏单调的滴水声，和淳儿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窗外，是紫禁城沉沉的、没有尽头的黑夜。她的世界，只剩下一颗在无边孤寂和破碎回忆中艰难跳动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两个时空无法愈合的伤口。那些争吵的碎片，那声遥远的呼唤，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她仅存的生命力。活下去的每一刻，都成了对过往最残忍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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