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章 泥土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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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章 泥土的温度

 

北方的初春,寒意尚未完全退去。清晨,窗棂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撒了一层细盐。我早早醒来,裹紧了棉袄,轻手轻脚地推开堂屋的门。一股混合着泥土潮气、草木清冽和淡淡牲口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残存的睡意。院子里的老槐树虬枝伸展,在微明的天光里投下静默的剪影。这便是邹城最寻常的早晨,朴素、清冷,却带着一种万物即将苏醒的悸动。

灶间传来熟悉的、有节奏的“咔哒”声,那是母亲朱美慧在拉动风箱。橘红色的火光透过灶膛口映在她温婉沉静的脸上,也照亮了锅里翻滚的米粥,升腾起带着谷物甜香的热气。母亲见我进来,嘴角弯起柔和的弧度:“妙音起来了?粥快好了,今儿天凉,多喝点暖身子。” 她说着,手里麻利地将洗净的野菜——一种邹城田间地头常见的、叫做“荠荠菜”的嫩苗,细细切碎,撒进翻滚的米汤里。翠绿瞬间在乳白中晕染开,像一幅清淡的水墨。

“妈,我爸呢?” 我轻声问,目光习惯性地望向院门方向。

“早下地去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说是东洼那块地刚解冻,得赶紧把去年秋埋的底肥再匀匀,好让地力透上来。这人啊,跟那地较了一辈子劲,比伺候自己还上心。”

我点点头。父亲周大发对土地的感情,是刻在骨子里的。那不是一种占有,更像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共生。我推开虚掩的院门,沿着屋后那条被踩得光滑的土路向东洼走去。清晨的田野空旷而寂寥,远处的村庄笼罩在淡青色的薄雾里,几声零星的鸡鸣犬吠更显静谧。脚下的泥土带着夜寒的湿冷,踩上去有些松软粘鞋,却又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厚实的承托力。

远远地,就看见了父亲的身影。他正弯着腰,在一片略显泥泞的土地里,用一把老旧的铁耙,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将一堆堆黑褐色的农家肥均匀地耙开。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笨拙,每一次挥臂都显得格外用力,后背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旧棉袄,在寒凉的晨风里勾勒出他并不算宽阔却异常坚韧的脊梁。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的身影,是同村的陈水生,一个家里劳力不足、常来给父亲帮工的半大小子。

我走近些,听见父亲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清晰:

“水生,手底下轻点,匀,不是刨。这肥是地一年的指望,得像撒盐花儿似的,让它自个儿慢慢渗下去,渗到根儿上。”

水生有些局促地应着,学着父亲的样子,动作放轻缓了许多。

“爸,水生哥。” 我走到地头打招呼。

父亲首起腰,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初春的寒气里冒着丝丝白气。他看见我,布满风霜的脸上绽开一个朴实的笑容,像被犁开的土地,沟壑纵横却温暖踏实:“妙音来了?这地头冷,别站久了。”

“不冷,来看看您。” 我蹲下身,指尖轻轻触碰那微凉的泥土。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殖质和生机的气息钻入鼻腔。这泥土,喂养了麦子,喂养了玉米,也喂养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人。它不言不语,却承载着最厚重的生命。

父亲也蹲下来,用他那双布满厚茧和裂口的大手,捧起一捧黑土,像是在掂量着什么珍宝。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捻动着土块,让细碎的土粒从指缝间滑落。

“丫头,你看这土,” 父亲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它不认人。甭管你是穿绫罗绸缎的,还是穿粗布麻衣的,甭管你兜里揣着金元宝还是揣着俩窝头,只要你肯弯下腰,把汗珠子摔八瓣儿地洒给它,它就不偏不倚,该给你多少收成,就给你多少收成。它不欺穷,也不媚富,最是公道。”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朦胧的村落轮廓,声音低沉而有力:

“这人啊,活一辈子,也得学着这土的性子。甭管你站得多高,走得多远,心里头都得装着这份‘不偏不倚’的根性。对人对事,一碗水端平。穷的,富的,有本事的,没本事的,都是爹生娘养,都在这片土上讨生活。力气大的,多使点劲;心眼儿活的,多帮衬点;力气小的,心眼儿慢的,咱也别瞧不起,能搭把手就搭把手。这世上,没有一片叶子是多余的,也没有一个人是活该被踩在脚下的。大伙儿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再贫瘠的地,也能开出花来。这就叫……嗯,你奶奶常念叨的,‘众生平等,万法同源’。”

父亲没读过多少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这番从泥土里刨出来的、带着露水和汗碱味儿的话,却像一颗沉甸甸的种子,落进我的心田。他口中的“众生平等”,不是佛经上高深莫测的偈语,而是邹城这片厚土上,一个老农用一辈子躬身实践得出的最朴素的真理——土地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人也该如此。这平等,不是结果的均等,而是起点的尊重和过程中的互助。团结一心,不是为了某个高高在上的目标,而是为了让脚下这片共同依存的土地,能供养更多的人生,绽放更多的希望。

水生在一旁听着,原本有些浮躁的眼神渐渐沉淀下来,耙地的动作也越发沉稳细致。阳光终于刺破云层,金辉洒在刚刚耙匀的土地上,黝黑的土粒反射着细碎的光芒,仿佛蕴藏着无限生机。父亲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水生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那无声的鼓励和信任,比千言万语更有力量。两个人,一老一少,在初春的田野里,继续着他们沉默而庄严的仪式,与土地对话,与生命共鸣。

我静静地看着,心中涌动着一股暖流,比母亲灶膛里的火更熨帖。众生平等,团结一心。这八个字,第一次如此鲜活、如此具体地呈现在我面前,不是刻在庙堂的匾额上,而是深埋在故乡这带着凉意却无比温暖的泥土里,流淌在父亲那双沾满泥土的手掌中,烙印在每一个像父亲一样,在这片土地上默默耕耘、互相扶持的平凡生命里。

回到家,灶上的粥温得正好。母亲盛了三碗稠稠的米粥,里面碧绿的荠菜像翡翠点缀。刚在桌边坐下,院门外传来一阵迟疑的脚步声。一个衣衫褴褛、满面尘霜的陌生老乞丐,拄着一根磨得溜光的木棍,怯生生地探进半个身子。他嘴唇干裂,眼神浑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小心翼翼的乞求。

母亲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立刻站起身,脸上没有一丝嫌弃或惊讶,只有一种平静的悲悯。她快步走进灶间,拿了一个家里最大的粗瓷海碗,盛了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荠菜粥。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我心头一颤的事——她走到供奉清水和野花的小桌前,从碗里小心地挑出一小朵开得最好的、不知名的黄色小野花,轻轻放在那老乞丐满是污垢、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心里。

“老人家,天冷,先喝碗热粥暖暖。” 母亲的声音温和得像拂过麦苗的风,没有丝毫施舍的居高临下,只有对同类的关怀,“这花,是早上刚采的,带着露水,您也沾沾地气儿,添点精神头。”

老乞丐愣住了,浑浊的眼睛望着手里那朵小小的、嫩黄的野花,又看看碗里冒着热气的粥,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发出一个含混不清的音节,眼泪却先于话语,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他颤抖着手接过碗,蹲在院墙根下,狼吞虎咽地喝起来,滚烫的粥似乎也暖不了他冻僵的身体,却一定温暖了他那颗在寒风中漂泊太久的心。

母亲默默地看着,眼神平静而深远。她没有说教,没有宣扬,只是用一碗粥,一朵野地里最不起眼的小花,无声地诠释着父亲在地头所说的“众生平等”。在她眼里,这衣衫褴褛的乞丐,和坐在桌边喝粥的我,和在地里劳作的父亲,和这世间所有为一口饭食奔波的生命,并无本质的不同。都值得被尊重,被温暖,被这人间烟火温柔以待。

我低头看着自己碗里的粥,翠绿的荠菜,洁白的米粒。再看看墙根下那个捧着同样一碗粥、正小心翼翼将小黄花别在破旧衣襟上的老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明悟涌上心头。**众生平等,不是一句口号,它就藏在一碗粥的温度里,藏在一朵小花的善意里,藏在父亲手中那捧沉默的泥土里,藏在母亲那双悲悯的眼睛里。而团结一心,便是由无数这样微小却真实的善意和尊重,一点点编织起来,最终汇聚成足以抵御世间所有寒冷的暖流。**

晨风带着泥土的凉意,也带来了粥的暖香和小黄花微不可闻的芬芳。这,便是我在邹城寻常烟火里,关于生命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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