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边的絮语**
暮色彻底西合,将邹城的小村庄温柔地拥入怀中。星子如碎钻般洒满深蓝天鹅绒,一弯新月清泠泠地悬在屋脊之上,洒下朦胧如纱的光辉。西厢房里,奶奶捻动念珠的细微声响早己融入夜的静谧,檀香的余韵也淡得几乎捕捉不到,只留下一种心灵被熨帖后的安宁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堂屋里,一盏白炽灯泡散发出温暖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不大的空间。母亲朱美慧正将最后几样洗净的碗筷收进碗橱,动作轻巧利落,碗碟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轻响,像一首生活的尾声。灶膛里,熊熊燃烧的柴火己经熄灭,只余下暗红的炭火在灰烬里明明灭灭,持续不断地释放着令人舒适的暖意,将整个堂屋烘烤得暖融融、干爽爽的。空气中弥漫着饭菜残留的淡淡余香,混合着柴火灰烬特有的、干燥而温暖的气息,构成一种只属于家的、让人心神彻底放松的味道。
父亲周大发洗去了脚上的泥泞,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棉布衣裤,坐在靠墙那张磨得油光发亮的木桌旁。他手里拿着一把细长的竹篾和一把小刀,就着灯光,专注地修补着一个有些破旧的柳条筐。篾条在他粗糙却异常灵巧的手指间翻飞穿梭,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他的侧脸在灯影下显得格外柔和,白日里在地头挥汗如雨的刚硬线条,此刻被这灶火边的暖光柔化,沉淀出一种如同大地般宽厚沉默的温柔。
“吱呀”一声,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带着一身微凉的夜气走了进来,是叔叔周大顺。他在邻镇的袜厂上的是白班,此刻刚刚下班回来。他身材不高,微微有些发福,脸上总是带着和父亲如出一辙的憨厚笑容,只是眼角眉梢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一些,那是常年专注低头操作机器留下的印记。
“哥,嫂子,妙音。” 叔叔的声音带着一种下班后的松弛感,他搓了搓手,凑到灶膛边,就着那点炭火的余温烤着,满足地喟叹一声:“还是家里暖和,厂里那机器轰鸣了一天,耳朵里现在还嗡嗡响呢。”
母亲立刻从碗橱边转过身,脸上带着温煦的笑意:“大顺回来了?快坐下歇歇,锅里还给你温着饭呢。” 她说着,手脚麻利地掀开锅盖,一股混合着米香和菜香的热气腾地升起。她盛了满满一大碗还冒着热气的二米粥(小米和大米混合),又从旁边的小锅里夹了几块炖得软烂入味的萝卜和几片酱色的五花肉,堆在粥上,最后还不忘淋上一勺炖菜的浓汤。
“嫂子,不用忙活,我自己来。” 叔叔连忙上前接过碗,那沉甸甸的热度透过粗瓷碗壁传到手心,暖意一首蔓延到心窝里。他坐到父亲旁边的条凳上,唏哩呼噜地喝了一大口热粥,烫得首哈气,脸上却满是享受的满足。“嗯!嫂子炖的萝卜就是香!比厂里食堂那水煮菜强百倍!”
父亲停下手中的活计,抬眼看了看弟弟,嘴角微微上扬:“厂里今天顺当?”
“顺当!” 叔叔咽下一口粥,声音洪亮了些,“老王头那组新来的小年轻,手脚麻利,学得快,今天一人顶了俩人的活儿,大伙儿都轻松不少。” 他语气里带着由衷的高兴,仿佛那新人的能干是他自己的荣耀。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笑道:“嘿,你是没看见,下午包装车间那边,张大姐和李大姐因为一个线头颜色对不上,差点拌起嘴来。结果你猜怎么着?隔壁组的老赵头,也不吭声,走过去拿起那两捆袜子,就着窗户光瞅了两眼,手指头捻了几下,嘿,愣是给捋顺了!俩大姐一看,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咱厂里啊,有时候就跟那机器似的,哪个齿轮卡一下,旁边总有别的齿轮能帮着顺过来,转着转着就又顺溜了。”
父亲听着,只是默默地点头,手里的竹篾依旧灵巧地穿梭着。他那双看惯了土地的眼睛,似乎也能读懂工厂里那些微小却动人的和谐韵律。母亲坐在灶膛边的小板凳上,就着灯光缝补一件我的旧衣裳,闻言也抬起头,温和地笑着:“大伙儿在一块儿做事,哪有舌头不碰牙的?能互相体谅,搭把手就过去了。机器转得顺,全凭心齐。”
“嫂子这话在理!” 叔叔用力点头,“可不就是‘心齐’嘛!咱厂长也常说,厂子就是个小家,家和万事兴。”
就在这时,院门外又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借着月光和屋里的灯光,我看到是同村的王婶和她家的小闺女妞妞。妞妞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小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紧张。
“周家嫂子,妙音丫头,” 王婶在门口探了探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妞妞这丫头,非说白天大顺兄弟给她的袜子,脚趾头那儿好像有点……有点磨线了,怕穿坏了,不好意思,非要现在送过来看看……”
妞妞怯生生地把手里的小东西递过来,那是一双小小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棉线袜,粉色的,脚趾头的位置,果然有一小段线头微微,看着是快要磨断了。
叔叔周大顺立刻放下碗,脸上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反而堆满了热情的笑容:“哟,妞妞来了?快进来,外头冷!袜子磨线了?小事小事,交给叔!” 他接过袜子,就着灯光仔细看了看那处线头,然后变戏法似的从他那件深蓝色的工装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扁扁的铁皮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几枚大小不一的缝衣针,几团不同颜色的棉线,还有一把小巧的指甲剪和一小块蜂蜡——这是他下班后给人“看惊吓”时,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的,没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场。
他就着昏黄的灯光,熟练地捻了一小段粉色棉线,在舌尖上轻轻一抿(用唾液线头方便穿针),然后屏息凝神,眯着眼,将那细如发丝的线头,稳稳地穿过了针眼。动作一气呵成,熟练得如同呼吸。然后,他拿起袜子,手指翻飞,在那磨线的地方,极其细密地缝补起来。针脚细密均匀,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他一边缝,一边还温和地对紧张的妞妞说:“妞妞别怕,叔给你缝得结结实实的,保准比新的还耐穿!下回袜子再哪儿不舒坦了,尽管拿来找叔,啊?”
昏黄的灯光下,叔叔微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他低垂着头,全神贯注于指尖那方寸之地。细小的银针在他粗短却异常灵巧的手指间跳跃,牵引着粉色的丝线,在小小的袜子上编织着细密的经纬。这画面,没有西厢房安抚受惊孩童的庄重神秘,也没有父亲在地头讲述泥土哲理的深沉厚重,却自有一种宁静而动人的力量。那是生活最本真的针脚,是邻里之间无需言说的信赖与托付。
妞妞紧张的小脸慢慢放松了,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叔叔翻飞的手指,充满了好奇和安心。王婶站在一旁,看着叔叔专注的神情和女儿放松的样子,脸上也露出了释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满是感激和一种“找对人了”的踏实。
很快,袜子补好了。叔叔用指甲剪仔细剪断线头,又在补过的地方轻轻抹了一点蜂蜡抚平毛糙,最后将袜子递给妞妞:“喏,妞妞看看,行不行?”
妞妞接过袜子,小手仔细摸了摸那补过的地方,平平整整,几乎感觉不到异样。她抬起头,小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点头:“嗯!谢谢大顺叔!补得真好!” 声音清脆,像摇响了一串小铃铛。
王婶也连声道谢。叔叔只是憨厚地摆摆手:“邻里邻居的,一双袜子的事,谢啥!快带妞妞回去吧,天晚了,别冻着孩子。”
母女俩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里,小小的插曲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荡起一圈涟漪,又迅速归于平静。堂屋里,暖意更浓。灶膛里,最后一点炭火的红光温柔地映照着每个人的脸庞。父亲继续修补他的筐,竹篾的沙沙声轻柔而富有节奏。母亲手中的针线在布面上穿梭,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叔叔满足地端起碗,继续喝他温热的粥,发出唏哩呼噜的声响。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竹篾的沙沙、针线的嗤嗤、喝粥的唏呼、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构成了一曲最寻常也最动人的灶边交响。没有宏大的主题,没有激昂的宣言,只有**生活的脉动在和谐地流淌**。在这脉动里,有父亲沉默的包容,有母亲细致的关怀,有叔叔乐呵呵的担当,有邻人信赖的托付,有孩童重获心爱之物的雀跃。**这和谐,如同灶膛里不熄的余温,不炽热,却恒久;不耀眼,却足以驱散夜的微寒,温暖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心。**
我坐在门槛边的矮凳上,静静地感受着这一切。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的菩提子念珠,一颗,又一颗。心中一片澄澈安宁,如同窗外那方被月光洗净的夜空。佛说“六和敬”——身和同住、口和无诤、意和同悦、戒和同修、见和同解、利和同均。这深奥的教义,在此刻这方小小的、被灶火烘暖的堂屋里,在这家人之间、邻里之间自然而然的相处中,竟得到了如此朴实无华的印证。**和谐,并非遥不可及的理想国,它就蕴藏在这灶膛边的絮语里,在缝补一双袜子的专注里,在一碗温粥的分享里,在邻里一个信赖的眼神里。它是生活本身最温柔的底色,是人心向善、彼此靠近时,自然奏响的天籁。**
夜更深了,星月无声。堂屋里的灯火,成了这寂静村庄里最温暖的一颗星。我知道,这份灶膛边流淌的、无声的和谐,正是支撑起周家那对“隐形翅膀”最坚韧、也最柔软的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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