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烟斗与沉默**
哥哥周生财的身影连同那辆吱呀作响的驴车,最终消失在村口土路扬起的淡淡烟尘里。小院里,那因离别而短暂凝聚的、浓得化不开的空气,仿佛也被料峭的晨风一点点吹散了。母亲朱美慧转身回了厨房,锅碗瓢盆的声音重新响起,比平日更急促些,像是在用忙碌掩盖心头的空落。父亲周大发依旧蹲在门槛上,旱烟抽得更凶了,烟雾缭绕,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进去,只留下一个沉默而模糊的轮廓。姑姑周幸福牵起妙音和妙手的手,柔声说:“走,帮姑姑喂鸡去。”
而爷爷,周家的老爷子,那位在送别时只说了句“好好的”的老人,此刻却缓缓地、几乎无声地挪动脚步,回到了堂屋墙根下他常坐的那张矮脚马扎上。他慢悠悠地从腰间解下那根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宝贝——一根被得油光发亮、包浆厚重的**老烟斗**。
烟斗是枣木的,斗身粗短敦实,烟嘴是深色的硬胶,上面布满细密的牙印,记录着无数个沉思或疲惫的瞬间。爷爷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他从一个同样油亮的皮制小烟袋里,用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指,仔细地捻出一小撮金黄的旱烟丝,不紧不慢地填进烟锅里,再用大拇指轻轻压实。然后,他划亮一根火柴,橘黄的火苗跳跃着,凑近烟锅。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锅里的烟丝瞬间被点燃,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腾起一缕带着独特辛辣香味的青烟。他闭了闭眼,再缓缓吐出,烟雾便在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前袅袅散开,融入清冷的空气中。
爷爷抽烟的样子,与父亲不同。父亲抽烟,像是解乏,也像是排遣某种沉重的心事,动作带着急躁,烟雾吞吐得又快又浓。而爷爷抽烟,则像是一种**仪式**,一种与岁月、与土地、与自己内心对话的方式。他吸得深,吐得缓,眼神透过袅袅的烟雾,望向院中那棵老槐树刚刚鼓起的芽苞,又或是更远的、哥哥消失的方向,目光悠远而沉静,仿佛能穿透时光的薄纱。
周妙音帮姑姑撒完鸡食,忍不住溜回堂屋门口。她对这个沉默得像块山石的爷爷,总是带着几分好奇,又有些敬畏。她悄悄观察着爷爷:
* 爷爷的手指,粗短有力,布满了厚厚的、无法洗去的黑色老茧和细小的疤痕。那是常年与钢铁、机油、重物打交道留下的印记,是他**工人**身份的无声勋章。妙音听父亲提过,爷爷年轻时在县里的机械厂干了大半辈子,抡过大锤,修过机床,是厂里有名的“八级工”,手上有绝活。
* 爷爷的背微微佝偻着,那是岁月和重担共同塑造的弧度。但他坐在那里,却像生了根一样稳当,仿佛再大的风浪也无法撼动分毫。他是这个家的**定海神针**,有他在,即使不说话,也让人觉得心安。
* 爷爷很少开口。饭桌上,他总是默默地吃着,听着家人说话,偶尔在关键处,用烟斗锅轻轻磕一下桌角,发出“笃”的一声轻响,那往往就是他表达意见或赞许的方式了。更多的时候,他就像现在这样,坐在他的小马扎上,守着那杆老烟斗,吞吐着烟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妙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挨着爷爷的小马扎坐下,捡起地上的一片槐树枯叶把玩着。她不敢打扰爷爷的“仪式”,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那带着辛辣气息的烟雾,感受着爷爷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静如土地般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爷爷似乎察觉到了身边的小人儿。他浑浊却并不浑浊的眼睛从烟雾后移开,落在孙女身上。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放在妙音的头顶,极其温和地了一下。那粗糙的触感,带着烟斗的温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然后,他又收回手,继续着他的吞吐,目光重新投向远方。
“爷爷,”妙音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您在想哥哥吗?”
爷爷的动作顿了顿,烟斗嘴在唇间停留了片刻。他缓缓吐出一口烟,烟雾在晨光中画出奇妙的轨迹。他没有首接回答妙音的问题,而是用那低沉沙哑、仿佛许久未开过腔的嗓音,缓缓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
“树挪死,人挪活。”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石头投入深潭,在寂静的堂屋里激起清晰的回响。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更久远的过去:
“当年……闹饥荒,咱这地界儿,饿死过人。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跟着你太爷,挑着担子,一路往西边讨活路……那路,比生财今天走的,长得多,也难得多。” 爷爷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那寥寥数语中蕴含的艰辛,却让妙音的小心脏不由自主地揪紧了。她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场景。
爷爷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
“人啊,就像这地里的苗。扎在一个地方,旱了涝了,就没了活路。挪一挪,闯一闯,兴许就能遇上块好地,扎下根,活下来。” 他转过头,看着妙音清澈的眼睛,那目光里沉淀着太多无法言说的经历,“你哥……是棵好苗。让他出去闯闯,见见世面,好。窝在咱这小土坷垃里,屈才了。”
他不再多说,只是用烟斗指了指院子里父亲刚刚翻整过、黝黑的菜畦:
“你看你爸,伺候这地,像伺候祖宗。为啥?因为他知道,这地,是咱家的根。根扎稳了,上面的苗,才能放心大胆地往高处长,往远处伸。” 爷爷的目光又落回妙音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和,“你哥飞出去,是好事。咱在家把根守好,让他飞得再远,也有个地方落。”
爷爷的话,像他吐出的烟雾一样,缓慢地弥散在空气中,并不华丽,甚至有些词不达意,却带着一种来自泥土深处、历经沧桑后的**朴素智慧**。他寥寥数语,便消解了妙音心中因哥哥离去而产生的那点不安和离愁。原来,沉默的爷爷心里,什么都明白。他理解父亲的沉默与托付,他支持哥哥的远行与闯荡,他更深谙“根”与“苗”、“守”与“闯”之间那微妙而坚韧的平衡。
爷爷不再说话,重新沉浸在他的烟斗世界里。那“滋滋”的轻响,那袅袅的青烟,那布满老茧却无比稳定的手,以及他如山般沉默而稳固的身影,都成了周妙音心中最安定的风景。她明白了,爷爷的沉默,不是空洞,而是**岁月沉淀下的厚重**;爷爷的烟斗,不是消遣,而是**连接过往与当下、思考家族命运的媒介**;爷爷的存在,更是这个家风雨飘摇时最坚实的**锚点**,是儿孙们勇闯天涯时心底最踏实的**归处**。
阳光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满小院,也照亮了爷爷花白的头发和那杆油亮的老烟斗。堂屋里,烟雾与光影交织,宁静而悠长。周妙音挨着爷爷,小小的身体感受着那份无声传递过来的温暖与力量。她不再为哥哥的远行感到担忧,因为她知道,无论哥哥飞得多高多远,只要回头,家的方向,总有一个沉默的身影,守着一杆老烟斗,守着这片扎根的土地,为他,也为所有周家的子孙,稳稳地掌着那份名为“根”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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