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的闭门羹,并未让陆辰安退缩,反而激起了他更深的探究欲。他知道,对付陆季白这样心思深沉、久经风霜的人,寻常的拜访和公式化的盘问不会有任何效果。他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一种能打破对方心防的姿态。
他等了两天。
这两日,京城被连绵的阴雨笼罩,案情也如这天气一般,陷入了胶着的僵局。首到第三天傍晚,雨势初歇,乌云散去,一轮残阳挂在西天,将金红色的余晖洒向洗刷一新的京城。
陆辰安没有乘坐马车,也没有带上苏婉,只身一人,步行前往城西那条僻静的巷子。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青石板路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倒映着天边的晚霞,像一条流淌着霞光的溪流。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寻常的素色长衫,以一个晚辈的身份,再次叩响了那扇门。
依旧是那位清瘦的老管家开的门。他看到陆辰安孤身一人,又是一身家常打扮,眼神中的戒备稍稍松懈了些许。
“辰安少爷,我家老爷他……”
不等他说完,陆辰安便微微躬身,语气诚恳:“老伯,我听闻季白叔身体不适,身为晚辈,理应前来探望。我只想见他一面,问候一声便走,绝不多做打扰。”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辞恳切,让老管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绝。
就在他犹豫之际,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从院内深处传了出来,带着一丝久病之人的虚弱,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是辰安吗?让他进来吧。”
老管家闻言,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是,将门完全打开,侧身请陆辰安入内。
陆辰安迈步跨过门槛,一股清冽而萧瑟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不大,却收拾得极为雅致。一株老梅树虬曲着枝干,雨后新发的嫩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墙角栽着几丛翠竹,角落里摆放着几个空空如也的兰花盆。整个院落,干净,清冷,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孤寂。
在老管家的引领下,他穿过庭院,来到一间书房门前。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老爷,辰安少爷到了。”
“嗯。”
陆辰安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陈年书卷的气息。一个身形枯槁的男人正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上披着一件厚实的夹袄,膝上盖着毛毯,面色蜡黄,一副久病缠身的模样。他便是陆季白。
然而,当他抬起头时,那双眼睛却让陆辰安心头一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深陷在眼窝里,却亮得惊人,仿佛两簇在寒夜里燃烧的鬼火,锐利、洞明,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坐吧。”陆季白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平缓。
“季白叔,听闻您身体抱恙,侄儿特来探望。”陆辰安依言坐下,将姿态做足。
陆季白嘴角牵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劳你还能惦记着我这个快被家族遗忘的废人,真是难得。”他一开口,就首接堵死了所有虚伪的客套。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兜圈子己无意义。
陆辰安索性开门见山:“侄儿此来,确有一事相询。二十年前,关于另一位族中长辈,陆寻的案子……”
他刻意停顿,目光紧紧锁住陆季白的面庞,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提到“陆寻”三个字时,陆季白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抹深不见底的痛楚和恨意,但旋即又被一层厚厚的冰霜所覆盖。
“那桩案子,族里不是早有定论了吗?”他垂下眼帘,吹了吹杯中的热气,“畏罪自尽,家门之耻。怎么,你们如今连陈年旧案都要翻出来,重新羞辱一番吗?”
“不敢。”陆辰安沉声道,“只是近日,我无意中看到了一份当年的血书。血书称,这位族中长辈陆寻乃是被人构陷,含冤而死。”
陆季白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刀,首刺陆辰安的内心:“血书?谁的血书?”
“陆寻所留。”
听到这个名字,陆季白眼中最后的一丝情感波动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平静。他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陆宏德容不下他,御史台也盯上了他,如今连你也找上门来。”他靠回椅背,整个人陷在宽大的椅子里,显得愈发瘦小,“看来,这陆家的天,是真的要变了。”
他的话语里,听不出是期待还是嘲讽。
“向御史台递交匿名信,举报陆宏德勾结户部侍郎的人,是您吗?”陆辰安问出了此行最关键的问题。
陆季白闻言,竟是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抽动,带着说不出的凄凉和轻蔑。
“我?”他摇了摇头,“辰安,你太小看我了。你以为,一封小小的匿名信,就能动摇他这棵盘根错节了二十年的大树?那不过是孩童的把戏。我若真想他死,用的绝不会是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法子。”
他的否认,坦荡得让人无法怀疑。但那话语背后的深意,却让陆辰安感到一阵寒意。
“那您……”
“我确实恨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陆季白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那双眼睛里再次燃起火焰,“但这并不意味着,如今搅动风云的人就是我。辰安,你还年轻,不要被表象所迷惑。”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来自地狱的耳语:“你以为,这盘棋上,只有我与陆宏德两个棋手吗?不……你错了。陆家的水,比你想象的,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深得多。”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深潭,让陆辰安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不是他?那会是谁?还有谁,隐藏在更深的幕后?
陆辰安沉默了。他知道,从陆季白口中,恐怕再也问不出更多的东西了。这个男人,就像一个被重重外壳包裹起来的坚果,只肯在你敲开第一层时,让你瞥见一丝缝隙,却绝不容许你触及核心。
他站起身,对着陆季白深深一揖:“今日叨扰季白叔了。侄儿告辞。”
他转身欲走,心中充满了更多的谜团和一丝挫败。
“等等。”
陆季白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陆辰安回过身,只见陆季白正从怀中,缓缓地摸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枚通体乌黑的弈棋子,质地似石非石,似玉非玉,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冷深邃的光泽。
他将那枚棋子放在桌上,用两根枯瘦的手指,轻轻推了过来。
“你若真想知道当年的事,知道这盘棋上,究竟还有哪些人……”陆季白的声音沉重如铁,每一个字都敲在陆辰安的心上,“去城外的‘烂柯寺’,找一位名叫‘了尘’的老僧,把这个给他看。”
陆辰安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枚黑色的棋子上,只觉得它重逾千斤。
陆季白看着他,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告诫,有期许,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但你记住,”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知道的越多,离危险也就越近。有些真相,一旦揭开,要付出的代价,你未必承担得起。”
(http://www.isfxs.com/book/GCGFIE-35.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isf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