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初冬,寒风卷着尚未散尽的硝烟与灰烬,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朱雀大街上,青布马车碾过冻硬的泥泞,留下两道浅浅的辙痕。车内,凌薇裹紧了素色的斗篷,指尖无意识地着怀中那枚冰冷的玄麟令。令牌的棱角硌着掌心,提醒着她睿亲王昏迷前那如山的托付。
车窗外,是劫后余生的疮痍与麻木。
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在尚未倒塌的屋檐下,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临时搭建的粥棚前排着长龙,多是妇孺,捧着豁口的粗陶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士兵们抬着担架匆匆而过,上面盖着的白布下,是此战最后一批未能挺过去的伤兵。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草药、血腥和绝望混合的刺鼻气味。
慈安院的景象,更如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凌薇的心底。那些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的妇人,眼神中的哀伤几乎凝成了实质。那个失去双腿的老兵,笨拙地抱着啼哭的婴儿,动作间满是生疏与无奈。角落里,那个穿着洗得发白儒衫的老秀才,摇头晃脑的“女子当以守节为要”、“无才便是德”的论调,如同陈腐的枷锁,沉重地压在那些本就麻木的妇人肩头。
然而,当其中一个面色蜡黄、眼神却异常清亮的妇人,怯生生地低声反问:“先生…俺…俺就想认得几个字,给娃儿写个名儿…也算失德么?”时,老秀才那副被冒犯的愕然表情,与妇人眼中那点微弱却倔强的星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凌薇放下了车帘,隔绝了窗外的景象,却无法隔绝心底翻涌的情绪。悲伤、愤怒、怜悯…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窒息的责任感。阿史那咄吉伏诛,北狄溃败,大仇得报。但这满目疮痍的帝都,这无数在礼法与苦难双重枷锁下挣扎的女子,才是睿亲王口中真正的“天下棋局”。复仇的快意早己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面对这盘错综复杂、荆棘丛生棋局的凝重。
“小姐,到了。”墨影低沉的声音传来,马车停在靖王府侧门一处不起眼的小巷。
王府虽在战火中受损较轻,但也笼罩在一片肃穆与压抑之中。睿亲王依旧昏迷不醒,太医束手无策,只言是心力交瘁、本源枯竭,能否醒来全看天意。府中上下,弥漫着一种失去主心骨的惶然。凌薇的归来,并未带来多少喜悦,反而让一些留守的、思想守旧的管事和嬷嬷,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与不易察觉的疏离。
凝晖堂内,药香依旧浓郁。睿亲王躺在榻上,面色灰败,呼吸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凌薇坐在榻边,默默地看着这位耗尽心力托付江山的老人,心中五味杂陈。她轻轻握住老人枯槁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丝暖意,却如同石沉大海。
墨影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递上一份用火漆密封的薄册。
“王妃,这是王爷昏迷前,命卑职在王府秘档中寻出的,关于‘玄麟卫’及‘玄麟令’所辖暗桩、资源的部分核心名录与近期密报。”墨影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王爷曾言,此令所掌,非仅为杀伐,更在…监察、制衡、以及…在必要时,为变革之火,添薪续柴。”
凌薇接过名册,入手微沉。她并未立刻打开,而是抬眸看向墨影。这位玄鳞卫统领,此刻眼中少了些平日的冷硬,多了几分复杂的忧虑。
“墨统领,你有话要说?”
墨影沉默片刻,单膝跪地,垂首道:“卑职斗胆。王爷所托,重若千钧。然…朝堂之上,暗流己起。王爷昏迷的消息虽被封锁,但…瞒不过有心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兵部尚书李崇大人虽忠心为国,然其背后陇西李氏,乃关陇门阀之首,素来保守,视女子干政为洪水猛兽。户部尚书钱谦,江南钱塘钱氏家主,掌控帝国财赋命脉,其家族与各地粮商、盐商盘根错节,最惧‘均田’、‘抑商’之议。更有清流言官之首,翰林院掌院学士周正清,此人…食古不化,恪守‘三纲五常’如铁律,视一切有悖‘女德’之举为动摇国本…”
墨影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己明:凌薇手持玄麟令,身负绝密,又因力挽狂澜而声望无两,早己成为这些盘踞帝国上层的守旧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尚未有所动作,无形的罗网己在悄然编织。
凌薇指尖划过冰冷的玄麟令纹路,神色平静无波。这些,睿亲王早己暗示过。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寒风涌入,吹散了室内的药气。她望向阴沉沉的天空,意念微动。
沉寂的识海深处,那面浩瀚的星图缓缓浮现。代表大胤疆域的黯淡光影之上,无数代表黎民百姓的微弱光点依旧闪烁,其中代表女子的光点,挣扎而坚韧。然而,在帝都、在州郡核心位置,数团代表着强大门阀、保守官僚、腐儒势力的深灰色、甚至带着不祥暗红色的能量光团,如同盘踞的巨兽,正散发着强烈的排斥与压制波动,隐隐形成合围之势,目标首指星图中心——代表她自身的那点暗金色星焰!
更让凌薇心头发沉的是,代表帝都地脉、曾被影七星髓和她星印强行稳固的那点微弱脉动,此刻在星图上显得更加黯淡、飘摇,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根基不稳,大厦将倾,何谈变革?
星图隐忧,前路如渊。玄麟令在手,却如同握着一柄双刃剑,一面可斩荆棘,一面亦会引火烧身。
凌薇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墨影递上的那份名册上。她走回案前,拆开火漆。里面并非全是冷冰冰的名录。除了一些关键的暗桩联络方式和隐秘资源点,还有一份附在最前面的、由玄麟卫暗线从户部抄录出的紧急密报——关于北疆战事及帝都灾后重建钱粮调拨的明细账册副本。
起初只是例行查看,但凌薇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她拥有前世记忆和双魂带来的敏锐,对数字和逻辑有着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很快,几处触目惊心的异常被她捕捉出来。
“墨影,你看此处,”凌薇指尖点着账册一处,“去岁秋,为北疆御寒紧急调拨的十万件棉衣,库房记录支出纹银十五万两。但按市价,即便是上等新棉衣,十万件也不过八万两左右。再看这里,帝都地动后,工部采买修复城墙的石料木料,价格竟比战前市价高出三倍有余?还有,江南漕运最后一批应急粮,损耗记录竟高达两成?此等损耗,远超寻常漕运颠簸之限!”
墨影凑近细看,脸色也沉了下来:“王妃明察!此等虚报冒领、中饱私囊之举,定有蹊跷!而且…时机如此敏感,正值国难财匮、百废待兴之际!”
凌薇合上账册,眼中寒芒一闪。这不仅仅是一本贪腐账册,更是守旧势力盘剥国本、吸食民脂民膏的铁证!是他们维持特权、阻碍任何可能触及他们利益的变革的根基!
“蛀虫!”她冷冷吐出两个字。怒火在胸中燃烧,但并未失去理智。她深知,此刻掀开盖子,只会打草惊蛇,让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提前抱团反扑。她需要更锋利的刀,更确凿的钉。
就在这时,墨影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王妃,还有一事…卑职在整理名册时,发现一条由江南暗桩传回的密讯,或许…与此有关。”他递上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字迹潦草,显然是紧急传递:“钱氏名下‘锦绣庄’,借灾后招工之名,于城西设‘慈济坊’,实为工坊。坊内多为战乱孤寡女子,工钱低廉,工时极长,动辄打骂克扣,形同奴役。更有管事借机凌辱…怨声载道,恐酿民变。”
“锦绣庄…钱氏…”凌薇念着这两个名字,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墨影之前提到的户部尚书钱谦及其背后的钱塘钱氏!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再次望向城西的方向。寒风似乎带来了隐约的啜泣与压抑的怨愤。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了那些在冰冷工坊中日夜劳作、被欺凌压榨的女子身上。她们的眼神,与慈安院里那个反问老秀才的妇人、那些捧着破碗在寒风中颤抖的妇孺…重合在了一起。
星图之上,那些代表挣扎女子的微弱光点,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微微地、倔强地闪烁了一下。
凌薇缓缓闭上眼。识海中,那幅由无数微弱星火勾勒出的凤凰轮廓,再次浮现。这一次,她仿佛听到了无数个声音,穿越时空,汇聚成一个沉重的叩问:
“凤凰…到底是什么?”
是庙堂之上,金碧辉煌的图腾?
是史书之中,母仪天下的虚名?
还是…这无数在泥泞与黑暗中挣扎、却依旧渴望光明、渴望尊严的…星火之魂?
玄麟令在掌心变得滚烫。凌薇睁开眼,星眸深处,那点暗金色的星焰,不再仅仅是力量的光芒,更燃起了一种破开迷雾、照亮前路的决然意志。
星火己聚,叩问苍凤。这盘以天下为局、以民命为子的棋局,第一颗棋子,或许就该落在这“锦绣庄”,落在这看似微不足道、却足以燎原的“慈济坊”之上!凤鸣九霄的第一声,当为这无声的泣血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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