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入了冬,朔风就是无数钝刀子,日日夜夜磨刮着海城的天和地,无孔不入地渗透在十里洋场的每一丝繁华的缝隙中。然而,这种冰冷,却在“年”字儿面前,骤然失了威风。
春节,一盆泼天滚沸的热油,猛地浇进了海城这口冰冷的铁锅里,噼里啪啦炸响,于喧嚣中蒸腾起了极致的茫茫热气。
熊公馆里,佣人们脚步轻快,脸上都带着一年到头难得的松弛笑意。他们穿梭着布置厅堂,大红灯笼、大红“福”字、红绿相配的彩灯,还有一串串裹着玻璃纸的鲜亮彩带。壁炉暖烘烘,衬得空气里的腊梅冷香都浮动出了暖味儿。
嗒、嗒、嗒——
旋梯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像是一串滚落的玉珠。
熊鹰蟾推了推金丝边眼镜,目光从手中的晨报上抬起,循声望去。
他的小“藏品”下来了。
关小棠穿了一身新制的湖蓝色薄呢小洋装,掐腰、及膝,领口袖口滚着精致的白色蕾丝,衬得她皮肤莹白。头发是昨儿新烫的时兴卷儿,特意没梳髻,蓬蓬松松垂在肩上。
她一步步走下来,像一幅流动的精致西洋画。
熊鹰蟾倚在宽大的丝绒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她走近,隔着一层镜片好像隔着一层冰,让他的目光看起来毫无温度,只有审视。
“早。”他先开了口,依旧平和。
“早。”关小棠在他面前站定,仰起脸,眼睛里还带着小小的得意:“叔叔,我今天好看吗?”
“嗯,好看。我们小棠每天都好看,也是穿什么都好看。”他笑了一笑,只是紧跟着眉头也蹙了起来,镜片后的目光中还带着坦诚的困惑,“不过今天是大年三十,不是该红彤彤的吗?”
关小棠微微一怔,声音跟着小脸儿一块低了下去,都带上了点儿委屈:“可是……你之前说的呀。你说……女孩子穿蓝色……最好看。”
她不会记错,甚至还清清楚楚的记得他说话的日期,以及他当时把一枚蓝宝石胸针别在她同样颜色的衣襟上时,眼睛里透露出的满意。她把这认知为……喜欢。
“啊?我说过吗?”熊鹰蟾眉梢讶异地挑了一挑,随即低笑一声,“好吧,这确实是我的固执审美。”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带着暖气和书卷气的阴影轻轻笼了下来,语气低缓,带着点劝哄,“可是今天是大年三十呀,别让老天爷知道叔叔的这点儿怪癖,好不好?应个景,换身红的,嗯?”
关小棠刚升出的那点儿委屈,被他眼底的温存轻易地揉碎了。
“好吧,看在老天爷的面子上!”她抿唇一笑,声音轻快。像一只灵巧的云雀,转身就往旋梯上跑,“等着我哦!”
熊鹰蟾看着她轻盈跑开的背影,唇角的笑意深了些,镜片之下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踱回沙发,重新拿起了那份报纸。
等关小棠再下来时,己是一身红得耀眼的羊毛呢洋装,热烈得如同壁炉里最旺的火焰。阿香给她梳了两个圆圆的发髻,用细细的红绸带仔细绑好,发髻两侧,还缀着两个指甲盖大小的红色小灯笼。
“叔叔!看!”她蹦跳着冲到了他面前,踮了踮脚,还转了个圈。
“好,好极了。”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她发髻上的小灯笼,加深的笑意里透着愉悦的赞叹,“真好,像年画里走出来的娃娃,福气满满。”
他要的是应景,就像这屋里其他的红色一样。
关小棠的目光却落在了他身上——
他今天没穿那种一丝不苟的西装三件套,只一身质地极好的深灰色羊绒居家服,宽宽松松,更显出几分闲适的儒雅。
她眨了眨眼,笑意爬上了嘴角,故意拖长了调子,模仿着他刚才的语气:“叔叔今天好‘居家’呀。不过嘛……”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上下打量他,眼神狡黠,“大年三十,您怎么不也穿个红彤彤的长袍马褂?再不济……”她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也该抹点胭脂应应景啊?那才叫‘鸿运当头’!”
熊鹰蟾闻言,朗声笑了起来,好像还格外开怀。
他极自然地伸来手捏了捏关小棠的脸颊,力道很轻,带着亲昵的玩笑:“小鬼头,你这种十七八的,穿红叫喜庆。叔叔我都三十多了,再穿红抹粉,就不是喜庆了,是鬼气森森,要吓跑年神的。”
关小棠脸红红,心噗噗,瞪瞪着俩眼看着他笑得……真好看。
熊鹰蟾收回了手,从矮几的果盘下抽出一个厚实的大红包。招招她,引她伸出手,将大红包放在了她的掌心里。
他拖长了调子,毫不掩饰感慨里的刻意:“拿好喽,新年一过,我们小棠就又长了一岁,要成大姑娘了。可怜了你叔叔我啊,又老了一岁不说,还得给红包。”
“才不是!”关小棠心头一紧,脱口而出,声音又急又亮,“叔叔才不老!叔叔永远都不会老!”
她凑近一小步,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叔叔,你是……是酒!是顶顶好的陈酿!日子越久,只会是越香、越醇!”
“呦!”熊鹰蟾微微一怔,伸手在她的额上轻轻一点,“小鬼头,为了拿红包……小嘴儿要甜成蜜了。”
“是真心话,叔叔,我……”
“好,真心话!为了我们小棠的真心,一个红包是收不住了——”他摇摇头,笑容里带着一种“真拿你没办法”的宠溺,“叔叔今天啊,非破费不可了。”
他像是临时起意,却又透着早有准备,从沙发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深紫色的天鹅绒面匣子。
匣子打开,里面静静地卧着一条项链。链子本身是极细的铂金,几乎隐没在了衬底中。夺目的是那枚吊坠——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翡翠。那绿,绿得惊心动魄,纯粹深邃,像是盛夏里最浓的一块森林之心,流转着内敛温润的光华。
他取出项链,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混合雪茄和古龙水的沉稳。
关小棠呆呆的,只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微微低下头。
他的手臂绕过她的颈项,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不确定有没有碰到她的皮肤,但己足以带给她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的动作很稳,很慢,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冰凉的铂金链条贴上皮肤,紧接着,是那块沉甸甸、沁凉的翡翠,正正地垂落在她精致的锁骨下方。
他替她扣好搭扣,指尖没有丝毫逗留。
他退后半步,专注地审视,眼底的赞赏与其说是因为眼前人,不如说是为了他这个塑造者:“果然,红配绿,才是最好看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关小棠的脑中激起了奇异的回响。
她挑眼看了看他,一个念头闪电般劈开混沌,瞬间照亮了记忆里的某个角落。
“您等等!”她忽地一笑,顾不上所有,拎起裙摆,像一阵红色的旋风,飞快地冲上了旋梯。
熊鹰蟾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了二楼拐角,脸上的温润笑意淡去。
他完全不好奇,他只玩味。抬起手,指腹捻了捻方才替她戴项链时残留下的细腻触感。
不过片刻,那“噔噔噔”的脚步声又旋风一般地卷了下来。
关小棠微微喘着气,脸颊因奔跑而泛出了更深的红晕,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几步冲到了熊鹰蟾的面前,摊开手掌,一对绿玛瑙耳坠躺在掌心。颜色比翡翠略浅,却同样浓郁深邃,是熊鹰蟾在某天闲来无事送她玩儿的。
他看着这对耳坠,皱了皱眉头:“我……不会给人戴耳坠。弄疼你,就不好了。”
关小棠抿嘴一笑,没说什么,只是踮起脚,轻轻地将这两枚小巧的耳坠别在了他深灰色居家服的领子上。
熊鹰蟾垂眼瞥了一下:“做什么?”
“红配绿呀。”
熊鹰蟾再次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素净的灰,不解缀满了眉头:“我哪儿有红?”
“我呀,我穿红了呀。”关小棠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洋装,又点了点他胸前的绿耳坠,眼睛弯成了月牙,“我穿红,您配绿,这才叫‘最好看’嘛!谁也别想赖掉!”
她笑得天真烂漫,像完成了一件极其公平又有趣的交易。暖黄的灯光洒在她的身上,红裙似火,翡翠在她的颈间莹莹生绿,她发髻上的小灯笼随着她仰头的动作轻轻摇晃。
熊鹰蟾静静地看着,没有笑。
关小棠感觉到了一股冷意,疑惑地眨了眨眼:“怎么了吗,叔叔?”
熊鹰蟾愣了一下,镜片后的双眸转瞬间己然恢复了一贯的温润平和。
“没什么。”他笑了笑,手指轻轻拨了一下领口上的坠子,似是感慨,“只是突然收到了个新年礼物,有点儿没回过神。”
“这不算礼物啦!”关小棠只以为他是忘记了,还提醒,“这是你先前送我的,我一首收在盒子里,没怎么戴过。”
“哦——原来是这样。”他唇角笑意加深,目光重新聚焦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故意为之的夸张感慨,“那叔叔的感觉就更复杂了……这叫什么来着?嗯……”
他煞有介事地思索了一下,随即笑开,“‘看到回头钱了’,是不是?这可比天上掉馅饼还稀奇,难怪恍不过神。”
“噗——”关小棠被逗得一笑,方才那点若有似无的凝滞气氛,一扫而光。
就在这时,管家福伯走了过来,垂手恭敬:“先生,小姐,早餐备好了,在偏厅。”
“今天在偏厅啊?”关小棠还挺奇怪。
“对,偏厅有年味。”熊鹰蟾自然地伸手,轻轻扶了一下关小棠的后背,“走吧,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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