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薇的存在，像一颗投入晏昼沉寂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并未随着开学的新鲜感褪去而平息，反而一圈圈扩散，搅动着他原本单调灰暗的初中生活。那抹课桌旁的阳光，成了他每天踏入教室时，下意识寻找的焦点。
晏昼对林晓薇的“注意”，开始变得无处不在，却又小心翼翼得如同在薄冰上行走。
早读时，他会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她晨光下微微颤动的睫毛，和随着诵读课文而轻轻开合的、红润的嘴唇。她偶尔打个小哈欠，揉揉眼睛的慵懒模样，会让他心头莫名一软。
课间，当林晓薇像只花蝴蝶般穿梭在同学间，发出清脆的笑声时，晏昼会假装埋头看书或整理文具，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她的每一个音节。当她清脆地喊出某个男生的名字，或者和某个高大帅气的体育委员说笑时，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滋味会悄悄爬上他的心头，让他喉咙发紧。
做操时，他总是不自觉地调整位置，让自己能排在林晓薇斜后方。目光追随着她跳跃的马尾辫，看着她伸展手臂时纤细的腰身和充满活力的动作。当广播操结束，人群散开，他会故意放慢脚步，只为能和她擦肩而过时，短暂地呼吸到那若有若无的、像水果糖又像阳光晒过青草般的气息。
然而，这份懵懂的好感，被晏昼深深的自卑包裹着，像一件不敢示人的秘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林晓薇之间的鸿沟：她干净崭新的衣裙和他洗得发白、袖口还残留着蓝色墨水乌龟印迹的旧衣服；她精致漂亮的文具和他那破旧文具盒里秃头的铅笔；她家住在镇上据说条件不错的职工小区，而他住在弥漫着垃圾和煤灰味的工棚区。她是阳光下的花朵，而他只是阴暗角落里不起眼的苔藓。
这份认知，让他面对林晓薇时，更加局促不安。他不敢主动和她说话，甚至连对视都显得困难重重。林晓薇偶尔转过来问他借个橡皮或者问个简单的题目，他都会紧张得手心冒汗，回答得结结巴巴，眼神飘忽不定，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他的沉默和退缩，在活泼的林晓薇看来，大概只是“闷”得厉害，或者性格古怪。
于是，林晓薇那带着点小“恶劣”的“欺负”，便成了晏昼唯一能接受的、与她产生联系的“安全”方式。甚至，他开始隐隐期待这些时刻。
当林晓薇又“不小心”把橡皮掉在他椅子下，故意拖着调子喊他帮忙捡时，晏昼会红着脸，弯下腰去摸索。指尖触碰到那块还带着她掌心温度的橡皮时，心跳会骤然加速。他会飞快地捡起来递给她，指尖相触的瞬间，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酥麻感会从指尖蔓延到耳根。
林晓薇心血来潮，又用那支粉色香味的笔在他草稿本空白处画个丑丑的猪头或者写个“大笨蛋”，晏昼会假装生气地瞪她一眼（尽管眼神毫无威慑力），然后在她得意的笑声中，默默把那张纸小心地撕下来，夹进课本深处，而不是像对待其他废纸一样揉成一团。
有时，林晓薇会故意在他认真写作业时，用笔帽轻轻戳他的胳膊，或者突然凑近了小声吓他：“喂！老师看你呢！”晏昼被吓得一激灵，抬头对上她恶作剧得逞后亮晶晶、盛满笑意的眼睛，那点被惊吓的恼怒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被阳光笼罩的、晕乎乎的暖意。
他也在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试图回应那抹阳光，尽管那回应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
林晓薇抱怨笔没水了，晏昼会默默把自己那支最宝贝的、还能写的圆珠笔（也是捡来的）放在两人桌子中间的交界处，等她需要时自己拿。
值日轮到林晓薇擦黑板，够不到最上面时，晏昼会一声不吭地走过去，接过板擦，踮起脚帮她擦干净。擦完也不看她，放下板擦就回到座位，仿佛只是顺手。
有一次，林晓薇被一道物理题难住，皱着眉咬着笔杆，小声嘀咕着“好烦”。晏昼在旁边听到了，尽管他物理也一塌糊涂，却偷偷把那道题抄下来。晚上回到家，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他翻出自己那本破旧的物理书，又翻出父亲留下的那本《新华字典》（他把它当成了某种精神寄托），吭哧吭哧地研究了大半晚，试图弄懂那题。虽然最后也没搞明白，第二天还是王海给林晓薇讲通的，但当林晓薇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这样”时，晏昼心里还是涌起一丝莫名的满足感。
晏昼隐隐觉得，林晓薇对他，似乎也有些不同寻常的关注。这感觉微妙得如同蛛丝，难以捕捉，却真实存在。
当她和其他女生热烈讨论着什么时，晏昼偶尔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似乎会不经意地扫过他这边，停留片刻。当他鼓起勇气抬头回望时，她又会飞快地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继续聊天，只是耳根似乎有点微微泛红。
有一次，晏昼因为感冒没来上学。第二天回到教室，刚坐下，林晓薇就转过头，状似随意地问：“昨天怎么没来？生病了？”语气听起来很平常，但晏昼捕捉到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关切，比平时少了几分戏谑。
李强有时故意在晏昼面前学他结巴或者模仿他害羞的样子来逗林晓薇笑，林晓薇虽然也跟着笑，但笑过之后，会悄悄瞪李强一眼，或者用书本轻轻拍他一下，小声说：“别闹了，烦人。”
最让晏昼心跳失衡的一次，是体育课测800米。晏昼跑得慢，落在最后，气喘吁吁，肺像要炸开。经过终点线时，他累得几乎要瘫倒。就在他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时，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突然递到了他眼前。他抬头，看到林晓薇站在旁边，马尾辫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脸颊，脸上也跑得红扑扑的。
“喏，多买了一瓶，喝吧。”她语气还是那样随意，甚至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把水塞到他手里，转身就走开了，仿佛只是处理掉一瓶多余的水。
晏昼握着那瓶带着她掌心微热和汗意的水，塑料瓶身冰凉，却仿佛烫手山芋。他舍不得喝，只是紧紧攥着，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刺得生疼，却比不上心底那翻江倒海般的悸动。李强跑过来一把抢过水，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嚷嚷着：“晓薇偏心！怎么不给我买？”晏昼看着被李强喝过的水，心里有点失落，又有点隐秘的欢喜——这瓶水，是林晓薇“多买”的，而且，是给他的。
这些细碎的瞬间，像散落在晏昼灰暗生活中的微小火种，点燃了他内心深处隐秘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期待。他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了太久的人，突然窥见了一丝光亮，便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光亮靠近，哪怕那光灼热得让他心慌，哪怕靠近的过程充满笨拙和忐忑。
懵懂的情愫在心湖深处悄然生长，带着青涩的酸和隐秘的甜。内向自卑的少年，只敢在远处默默注视，在对方“欺负”的掩护下笨拙地靠近，在那些似是而非的关注里寻找着微小的证据，证明自己并非一厢情愿。课桌旁的那抹阳光，似乎真的为他停留了片刻，投下了一道温暖而令人心慌意乱的影子。晏昼沉浸在这份隐秘的悸动里，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无人知晓的涟漪，仿佛那是他贫瘠青春里，最珍贵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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