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鸡鸣犬吠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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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鸡鸣犬吠的日子

 

日子像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裹挟着泥沙和浮萍,不紧不慢地向前淌。晏昼在周桂兰干瘪却温暖的怀里,在晏建国笨拙的臂弯里,在土坯房潮湿的空气和鸡鸭的聒噪里,一天天抽条。

他的世界,最初是由混沌的色块、尖锐的声响和浓烈的气味构成的。

睁开眼,是糊着旧报纸、被烟熏得发黄的屋顶横梁,光线从瓦片缝隙和窗户的破洞漏进来,在泥地上投下摇晃的光斑。有时候,那些光斑会跳舞,像夏天傍晚田野里乱飞的萤火虫,引得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徒劳地抓挠空气。更多时候,他看到的是母亲周桂兰模糊的侧脸,汗水浸湿的鬓角贴在脸颊,随着她低头哺乳或缝补的动作,轻轻晃动。那是一种带着奶腥味和汗味的、令人安心的轮廓。

声音是更先一步侵入他小脑袋的东西。黎明时分,尖锐的公鸡打鸣如同号角,总能把他从混沌的睡眠中惊醒,咧开没牙的小嘴就要哭嚎。紧接着是院子里鸭子“嘎嘎”的聒噪,伴随着竹竿驱赶的“嗬嗬”声——那是晏建国在开圈门。隔壁阿婆家猪圈里肥猪满足的哼哼,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爆响,风穿过竹林发出的呜呜声……这些声音构成了乡村清晨永恒的背景音。

最让他烦躁的是饥饿。那是一种从肚子深处升腾起来的、无法抑制的灼烧感,迅速蔓延到全身,让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哭嚎,小脸憋得通红,手脚乱蹬。这时,周桂兰会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可能是正在搓洗的尿布,也可能是半碗没吃完的稀粥——快步走过来,解开衣襟。当温热的、带着甜腥的乳汁涌入喉咙,那灼烧感才像退潮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足的吮吸和西肢的放松。他闭着眼,能感受到母亲胸膛的起伏,和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疲惫的叹息。

晏建国下地回来时,总会带着一身浓烈的泥土、汗水和青草混合的气息。他喜欢凑近了看儿子,那张黝黑、布满沟壑的脸庞在晏昼模糊的视野里像一块移动的、凹凸不平的岩石。晏昼有时会被这陌生的气息和巨大的影子吓到,瘪嘴要哭。晏建国就会咧开嘴笑,露出黄牙,伸出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指,想碰碰儿子嫩得出奇的小脸蛋。但往往在半途就停住了,像是怕自己手上的老茧和泥灰弄伤了那层薄薄的皮肤。他会讪讪地收回手,在裤子上使劲蹭蹭,然后转身去灶房,把带回来的、沾着新鲜泥土的红薯或几把青菜放在灶台上。

“今日豆苗长势好,摘了点嫩的。”晏建国对周桂兰说,声音低沉,带着劳作后的沙哑。

周桂兰“嗯”了一声,目光没离开怀里的晏昼,手上拍哄的动作没停。等晏昼吃饱喝足,打着小小的奶嗝安静下来,她才小心地把儿子放进那个用旧藤筐改成的简陋摇篮里,盖上一条洗得发白的薄被。然后起身,开始准备一家人的饭食。

灶房是晏昼感官的另一处重要领地。这里永远弥漫着复杂的味道:柴火的烟味、蒸红薯的甜香、咸菜坛子的酸腐气、偶尔煎蛋的油香(那是非常难得的),还有常年不散的、潮湿泥土的霉味。当锅铲在铁锅里翻炒时,那“刺啦”的声响和腾起的油烟味,会让摇篮里的晏昼不安地扭动身体。

最让他着迷的是米汤的味道。当周桂兰熬粥时,锅沿上会凝结一层厚厚的、带着米香的“粥油”。周桂兰会用小勺细心地刮下来,等温凉了,再用一根用开水烫过、细细打磨过的稻秆芯,小心翼翼地蘸了米油,一点点滴进晏昼微张的小嘴里。

那是一种与乳汁截然不同的滋味。更清甜,带着谷物最原始的香气,滑溜溜地滑过舌头。晏昼的小嘴会本能地咂摸着,乌溜溜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追寻着那根神奇的稻秆芯。周桂兰看着儿子急切又满足的模样,脸上会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这几乎是她一天中唯一放松的时刻。

晏家的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鸡鸣犬吠、炊烟袅袅中循环往复。贫穷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包裹着这个小小的土坯房。尿布是旧衣服拆了又洗、洗了又补的,晏昼的小衣服是亲戚家孩子穿剩的。周桂兰的乳汁并不十分丰沛,晏昼时常在半夜饿醒,发出细弱的、惹人心焦的哭声。周桂兰便只能披衣起身,用米汤或者熬得极稀的米糊糊,勉强喂饱他。

晏建国肩上的担子更沉了。田里的活计要更卖力,农闲时就去邻村给人打短工,扛木头、挖水渠,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就为了能多换回几个鸡蛋,或者一小块肥肉给桂兰下奶。他回家更晚了,身上的汗味和泥土味也更重,常常累得顾不上逗弄儿子,胡乱扒几口饭,倒头就睡在堂屋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板床上。

小小的晏昼,就在这充满了声响、气味、困顿和偶尔一丝甜意的混沌世界里,努力地生长着。他学会了在鸡鸣鸭叫中入睡,在灶膛的噼啪声里寻找安慰。他模糊地感知到母亲怀抱的温暖和父亲气息的粗粝,感知到饥饿的可怕和米汤的香甜。他还无法理解父母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沉重,无法理解那一声声叹息背后的生活重压。

他只是本能地吮吸、哭泣、沉睡、成长。像一粒落在贫瘠土壤里的种子,懵懂地、顽强地,迎着那带着泥土、青草和鸡粪味的田埂风,悄悄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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