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专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规律而沉闷地前行。晏昼的生活被切割成几块：教室、机房、食堂、宿舍，还有林晓薇偶尔带来的、短暂却足以点亮他整个世界的“电脑故障”时间。然而，平静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压在他肩头的担子，比同龄人更重。母亲周桂兰每月省吃俭用寄来的生活费，薄薄一沓，他拿到手里总是沉甸甸的。每次去邮局取钱，看着汇款单上母亲歪歪扭扭却用力写下的名字和金额，再想想镇上那个灯光昏黄、缝纫机声哒哒作响到深夜的家，一种混合着愧疚和焦虑的沉重感便如影随形。妹妹小雨的成绩似乎不错，升高中在望，那意味着更大的开销。他计算着每一顿饭钱，连买瓶饮料都要犹豫再三，这种时刻被金钱勒紧脖颈的感觉，是同龄人中那些家境尚可的同学难以体会的。
学业上，他虽然不再是吊车尾，但在人才济济（至少在他眼里）的计算机专业里，也只是个毫不起眼的中游。那些复杂的算法、层出不穷的新软件，像一座座小山横亘在眼前。他需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时间去消化理解，熬夜看教程是家常便饭，但收效往往并不显著。未来像一片浓雾，中专文凭能做什么？实习的机会渺茫吗？能否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真正帮母亲分担？这些问号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越勒越紧。
更隐秘的，是心底那份无法言说的情愫。林晓薇的笑容是阳光，也是利刺。她越是毫无芥蒂地靠近，分享她的喜怒哀乐，甚至带着点依赖地找他帮忙，晏昼心底那份“不配得”的自卑感就越是强烈。他觉得自己像站在玻璃墙外的人，看着里面那个明媚鲜活的女孩，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堂堂正正走进去的通道。那份喜欢，在现实的沉重和自身的卑微面前，被挤压得变形，化作一股无处排遣的郁结之气，闷在胸口，日复一日。
这种持续的低气压，在一个周五的傍晚，被一次意外的同学聚会引爆了。隔壁宿舍的几个人，大多是本地或家境宽裕些的，吆喝着要去校外新开的一家小馆子“搓一顿”，庆祝某个同学生日（或是单纯的周末放纵）。不知是谁，大概是看晏昼平时闷头学习，顺口也招呼了他一句：“晏昼，一起去吧？放松放松！”
晏昼本能地想拒绝。他盘算着这顿饭钱够他吃几天的食堂。但那一刻，连日积累的压力、胸口的闷堵、以及对“正常”同学社交的隐约渴望，像潮水般涌了上来，冲垮了他习惯性的节俭堤坝。他看着那几个同学兴高采烈的脸，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好。”
小馆子烟气缭绕，人声鼎沸。油腻的塑料桌布，重复使用的竹筷子，墙上挂着的褪色菜单。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炒菜和油烟的味道。晏昼坐在角落里，显得有些拘谨。同学们点了几个硬菜，啤酒是必不可少的。当几瓶冰镇的、带着白色泡沫的绿色玻璃瓶被“嘭嘭”地打开放在桌上时，晏昼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来来来，都满上！今天不醉不归！”有人豪爽地喊着，不由分说地拿起酒瓶就往晏昼面前的空杯子里倒。淡黄色的液体翻涌着泡沫，迅速填满了杯壁，散发出一种晏昼从未闻过的、略带苦涩的麦芽气息。
“晏昼，第一次喝吧？别怂啊！”有人起哄。带着点善意，也带着点看热闹的促狭。
晏昼看着眼前那杯陌生的液体，像看着一个未知的挑战，又像看着一个的深渊。胸口的闷堵感更重了。他想起母亲佝偻的背影，想起屏幕上怎么也调不通的代码，想起林晓薇那双亮晶晶、却似乎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他重负的眼睛。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没理会旁人的起哄和目光，端起那杯看起来澄澈无害的啤酒，仰头，猛地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一股强烈的、带着气泡的苦涩感瞬间冲进口腔，顺着喉咙一路灼烧下去！像吞下了一口裹着沙砾的火焰，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剧烈地咳嗽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不适。
“哈哈哈哈哈！”桌上爆发出一阵哄笑。“慢点慢点！第一次都这样！”有人拍着他的背。
晏昼涨红了脸，一半是呛的，一半是窘迫。他放下杯子，感觉嘴里又苦又麻，那滋味实在说不上好。他皱着眉，看着杯子里剩下的液体，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然而，就在这剧烈的感官刺激稍稍平复之后，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感觉，像缓慢涨潮的海水，悄然漫了上来。
首先是一种暖意。那口液体下肚后，一股暖流从胃里开始扩散，渐渐蔓延到西肢百骸。初春夜晚残留的凉意似乎被驱散了不少，身体内部像点起了一小簇篝火，暖融融的。
紧接着，是某种紧绷的东西在放松。一首像拉满的弓弦一样绷紧的神经，那根时刻计算着生活费、忧虑着未来、压抑着情感的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松了。肩膀的沉重感似乎减轻了一些，胸口那块郁结的硬块，也像是被这暖流和气泡微微冲开了一道缝隙。
世界的声音似乎也变了。周围的喧闹声——同学的谈笑声、碰杯声、邻桌的划拳声、厨房的锅勺碰撞声——不再那么尖锐刺耳，反而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变得模糊、遥远，甚至带上了一点奇异的、嗡嗡作响的背景音。那些压在心头的烦恼：母亲的操劳、学业的压力、对林晓薇那份沉甸甸却无望的喜欢……它们依然存在，但轮廓似乎变得模糊了，不再那么狰狞地逼到眼前，仿佛暂时被这层暖意和模糊的屏障隔开了。
晏昼有些发愣，他低头看着杯中金黄的液体，里面细小的气泡还在不断地上升、破裂。他迟疑了一下，又端起杯子，这次没有猛灌，而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依旧是苦涩的，但似乎没那么难以接受了。那股暖意和奇异的放松感更清晰了一些。他看着桌上同学们因为酒精而涨红的脸，听着他们逐渐拔高的嗓门和肆无忌惮的笑话，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也融入了其中一点点。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有些放松的笑容。
那晚，晏昼没有喝太多，三西杯啤酒下肚，己经让他感觉头有些发沉，脚步也有些虚浮。但那种短暂的、轻盈的麻痹感，那种将现实暂时推开的放松感，却像一颗种子，深深埋进了他的心里。
回宿舍的路上，晚风吹在微烫的脸颊上，竟有种奇异的舒适感。他抬头看着被城市灯光映得有些发红的夜空，第一次觉得，那些沉重的星星，似乎也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了。
只是，当深夜躺在床上，酒意渐渐散去，胃里残留的些许不适和隐隐的头疼袭来时，一种新的、带着点罪恶感的空虚感，悄悄填补了刚才的放松。他翻了个身，看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林晓薇明媚的笑脸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猛地闭上眼睛，酒精带来的短暂慰藉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依旧是冰冷的现实沙滩。但那种初次体验到的、麻痹神经、放松压力的滋味，却像一道隐秘的烙印，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他知道，这滋味，他尝过了，并且……可能还会想再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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