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难得的休息日,在白日荒芜公园那偷来的宁静中悄然溜走。夜晚降临,工业区边缘的城中村再次被廉价霓虹和人声点燃。与平日下班后首奔大排档不同,今晚是三人约好一起出来“改善伙食”。经过白天的放松,连张小玲脸上的麻木都褪去了不少,林晓薇眉宇间也舒展着难得的轻快。
他们选了一家相对干净些(也只是相对)的大排档,坐在靠近路边的塑料小桌旁。头顶是沾满油污的灯泡,光线昏黄摇曳,映照着桌面上残留的洗不掉的油渍。空气里依旧是浓烈的油烟、孜然和啤酒混合的复杂气味,但此刻,这份市井的喧嚣竟也带上了一丝难得的、属于假期的松弛。
“老板!先来三瓶冰啤!烤二十串羊肉,十串鸡胗,一份炒花甲,一份拍黄瓜!”张小玲熟稔地点着单,语气带着点当家作主的豪气。白天捡到“心形石头”的好心情还在延续。
晏昼犹豫了一下。背包夹层里那个扁瓶的触感似乎还在指尖残留,白天在凉亭下那份羞愧和挣扎也并未完全消散。但看着张小玲和林晓薇脸上难得的轻松,看着周围食客畅饮的热闹,更重要的是,一种混合着休息日余韵和与她们独处(尽管有张小玲)的微妙氛围,让他心底那根紧绷的弦也稍稍松弛。他默认了啤酒的加入。也许……就今晚,就这一次?
冰凉的啤酒很快端上桌,瓶壁上凝结着的水珠。张小玲利落地打开瓶盖,淡黄色的液体带着白色泡沫注入三个同样不太干净的玻璃杯。
“来!敬我们难得的休息日!敬……敬活着熬过这半个月!”张小玲举起杯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敬……明天不用早起!”林晓薇也笑着举杯,脸颊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清亮,白天在湖边捡贝壳时的柔和气质还未褪去。
晏昼看着她们的笑容,心中的阴霾似乎也被驱散了一些。他端起杯子,与她们轻轻一碰:“敬……活着。”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久违的真诚。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熟悉的灼烧感和随之而来的微醺暖意。这一次,没有沉重的负罪感,只有一种融入此刻氛围的、短暂的放松。
烤串滋滋作响地端上来,香气扑鼻。三人边吃边聊,话题轻松了许多。张小玲绘声绘色地讲着白天在破公园玩跷跷板的糗事,林晓薇笑着补充细节,偶尔吐槽几句流水线上某个奇葩工友。晏昼话不多,但脸上的线条明显柔和了,他听着,偶尔插一两句,目光会不自觉地落在林晓薇带笑的侧脸上。昏黄的灯光下,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清亮的眼眸,有种惊心动魄的美。酒精和这难得的氛围,像一层温暖的薄纱,暂时模糊了现实的棱角。
酒过三巡,桌上多了几个空啤酒瓶。三人都喝了点,不多,但足以让神经更放松,让平时压抑的情绪更容易流露。张小玲的脸颊更红了,话也更多起来。她看着低头默默剥花甲的晏昼,又看了看旁边托着腮、眼神有些迷离地望着远处霓虹的林晓薇,一个念头借着酒意冒了出来。
“喂,晏昼!”张小玲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捅晏昼,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打破了之前的轻松闲聊。
晏昼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她。林晓薇也转过头,不明所以。
张小玲笑嘻嘻地,眼神在晏昼和林晓薇之间来回扫视,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狡黠,压低了声音,却又足够让同桌的两人听清:“我跟你说哈,我们家晓薇——”她故意拉长了语调,成功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她可跟我说过悄悄话呢!”
林晓薇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带着点嗔怪和警告看向张小玲:“小玲!你胡说什么呢!”
张小玲却不管不顾,借着酒劲,继续爆料,语速飞快,带着点恶作剧般的兴奋:“她说啊——”她故意顿了顿,看着晏昼瞬间变得有些紧张和茫然的脸,才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道:“以后想嫁给你!”
轰——!!!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大排档的喧嚣——锅铲的碰撞、食客的划拳、老板的吆喝、劣质音响的歌声——所有声音瞬间退潮,消失得无影无踪。晏昼的耳膜里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巨响,咚咚咚!震得他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
狂喜! 一股前所未有的、爆炸般的狂喜瞬间席卷了他!像一道刺破乌云的闪电,将他整个人从内到外照得透亮!林晓薇……想嫁给他?那个他默默喜欢了那么多年、像阳光一样照亮他灰暗生活的女孩?巨大的幸福感像海啸般将他淹没,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看向林晓薇,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燃烧般的炽热光芒。
然而,这狂喜只持续了不到半秒。
紧随其后的,是更猛烈、更冰冷、足以将人瞬间冻结的——恐慌!
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浇灭了他所有的热情。他看到了什么?
眼前不是中专校园里那个明媚无忧的林晓薇,而是坐在油腻大排档塑料椅上的林晓薇。她的身后,是巨大的、吞噬青春的工厂围墙;她的手腕上,是磨破红肿的伤痕;她的未来,是模糊而艰难的幼师之路。
而他自己呢?
一个流水线上挣扎、手指布满硬痂、口袋里装着廉价记账本的底层打工仔;
一个连下学期的学费都凑不齐、需要靠透支体力换取微薄薪水的穷学生;
一个背负着寡母和妹妹期望、前路一片迷茫的农村男孩;
一个……刚刚还沉溺在酒精里麻痹自己、连自己都厌恶的懦夫!
“嫁给你这样的”?
他配吗?
巨大的自卑感像无数根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狂跳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家境的困窘、前途的渺茫、自身的卑微、还有那令人作呕的酒瘾……所有沉重的现实,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垮了那瞬间升腾的狂喜。他能给她什么?一个在流水线上耗尽一生的未来?一个需要她一起分担沉重负担的生活?还是像父亲那样,让病痛和贫穷拖垮一个家庭?
巨大的责任感带来的恐惧,混合着深入骨髓的自卑,像两把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预先可能设想的回应——狂喜的接受、羞涩的回应、甚至是理智的婉拒——此刻都像被冻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他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又冰冷绝望的心脏,在死寂中发出沉重的回响。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灰败的惨白。炽热的眼神迅速黯淡、熄灭,被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恐慌和茫然所取代。他像个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僵坐在那里。
林晓薇的反应同样剧烈。张小玲话音刚落,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一首红到了耳根。她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带着强烈的羞恼和慌乱,猛地伸手去捂张小玲的嘴:“张小玲!你……你喝多了!胡说八道什么!谁……谁说过那种话!”她的声音又急又气,带着明显的否认,但眼神却慌乱地、不由自主地飞快瞥向晏昼,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然而,她看到的,是晏昼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是他眼中那短暂燃烧后迅速熄灭、只剩下巨大恐慌和空洞的茫然。没有她预想中的任何回应——没有惊喜,没有羞涩,甚至连一丝被冒犯的恼怒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心寒的沉默。
林晓薇伸出去捂张小玲嘴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眼中的慌乱和羞恼,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反而被那深不见底的沉默迅速吞噬、淹没。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惊愕慌乱,到带着一丝微光的期待,最终,在晏昼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中,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那失望如此深刻,甚至带上了一丝被刺伤的难堪和尴尬。她迅速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所有情绪,只留下一个微微颤抖的、泛红的侧脸轮廓。
气氛骤然降至冰点。刚才的轻松愉快荡然无存,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沉默。
“哎呀哎呀!开个玩笑嘛!活跃下气氛!瞧你们俩!”张小玲终于意识到玩笑开大了,看着晏昼死灰般的脸色和林晓薇低垂的头,她脸上的促狭笑容也僵住了,连忙打着哈哈试图圆场,“来来来,喝酒喝酒!羊肉串凉了就不好吃了!”她慌乱地抓起酒瓶,给三人的空杯都倒满酒,动作带着明显的尴尬。
晏昼像是被那倒酒的动作惊醒。他猛地低下头,避开了林晓薇低垂的视线,也避开了张小玲尴尬的圆场。巨大的愧疚感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他淹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他让她失望了!在她鼓起勇气(哪怕是借由闺蜜之口)流露出那份心意的时候,他像个懦夫一样退缩了,用沉默给了她最冰冷的回应!那份沉默,比任何拒绝都更伤人!
强烈的自我厌恶感攫住了他。他需要做点什么,来逃避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来麻痹这撕心裂肺的愧疚和痛苦!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猛地抓起面前那杯刚被张小玲倒满的啤酒!
咕咚!咕咚!咕咚!
他仰起头,以一种近乎凶狠的姿态,将一整杯冰凉的啤酒猛灌下去!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流过滚动的喉结,洇湿了洗得发白的廉价T恤前襟。冰凉的酒液冲刷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刺激,却丝毫无法浇灭心中那团因为羞愧、自卑和绝望而熊熊燃烧的火焰。他只想把自己灌醉,灌到不省人事,灌到忘记刚才那令人心碎的眼神变化,忘记自己是个多么不堪的懦夫!
酒杯重重地顿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晏昼低着头,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脸上混杂着酒意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灰败。
张小玲看着晏昼这近乎失控的举动,彻底傻眼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林晓薇依旧低着头,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攥紧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影显得格外单薄和脆弱。
这个夜晚,这座喧嚣油腻的大排档,这杯被狠狠灌下的苦酒,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晏昼混沌的世界。巨大的愧疚感和那深入骨髓的“不配得”感,彻底压倒了一切。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沉溺酒精,只会让他更加不堪,更加配不上她的哪怕一丝期待!为了什么?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彻底的废物?为了……不再看到她眼中那种令人心碎的失望?
一个念头,在酒精的灼烧和内心的剧痛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戒酒!
至少,暂时!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改变!哪怕只是为了,不再让她……更失望。夜风带着油烟味吹过,晏昼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短暂的沉默和那杯苦酒,成了他人生中一个冰冷而沉重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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