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的日子,像工棚墙上渗出的水渍,缓慢而顽固地蔓延着潮湿与阴冷。晏昼终究没能逃开那道涂着绿漆的铁门。在哭闹、抗拒和母亲近乎哀求的哄劝下,又过了大半年,他才勉强适应了幼儿园里那群聒噪的小鸟和那个总试图把香粉味蹭到他身上的卷发老师。当幼儿园的阿姨笑着把一张印着歪歪扭扭名字的“毕业证书”塞给他时,晏昼懵懂地意识到,一道更巨大、更坚硬的门槛,己经横在了眼前——青石镇中心小学。
报名那天,秋老虎的余威未消。周桂兰特意起了个大早,翻出压在包袱最底下、洗得发白却还算整齐的一件旧衬衫给晏昼换上。她自己的手在凉水里泡了一早上,搓掉了指甲缝里最后一点砖灰,才牵着晏昼的手走向那座在晏昼看来如同城堡般威严的学校。
红砖砌成的两层楼房,一排排刷着绿漆的木头窗户,一个尘土飞扬的大操场,还有那黑压压一片、比他高出一大截、吵嚷着奔跑的大孩子。晏昼的手心瞬间又湿又冷,他下意识地想往回缩,却被周桂兰更紧地攥住。
“不怕,昼儿,”周桂兰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强装的镇定,“进去念书,认字,将来才有出息。” 她粗糙的手指用力捏了捏儿子的小手,像是在传递某种力量,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报名的队伍排得很长。周桂兰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和晏建国省吃俭用、加上晏建国在砖瓦厂多扛了几百块砖换来的学费——几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零票。轮到他们时,负责登记的老师是个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女人。她抬眼扫了一下局促不安的周桂兰和缩在她身后的晏昼,公式化地问了姓名、年龄、住址。
“住哪儿?”老师的声音没什么温度。
“砖瓦厂……工棚区。”周桂兰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不易察觉的羞愧。
老师笔尖顿了一下,在登记表上飞快地写了几笔,没再抬头:“明天早上七点半,带好课本文具,一年二班。” 她把一张薄薄的缴费单递出来。
周桂兰如释重负,又带着新的沉重,小心翼翼地把缴费单和找回的几张更零碎的毛票一起收进布包的最里层。那几张毛票,是要用来买盐的。走出校门时,晏昼回头看了一眼那喧闹的操场和黑洞洞的教室门口,一种比幼儿园更甚的恐慌攫住了他。那门槛,看起来好高。
一年二班的教室,弥漫着新刷墙壁的石灰味和几十个孩子身上散发的汗味、零食味。课桌是坑坑洼洼的旧木头,长条凳坐上去吱呀作响。晏昼被安排在靠墙的角落。他的新书包是周桂兰用旧帆布缝的,里面装着两本崭新的课本——语文和算术,还有一支最便宜的铅笔和一小块用纸包着的、劣质的白色橡皮。这些“新”东西散发出的油墨和塑料味,让他感到陌生又不安。
学习,对晏昼来说,像在泥泞的田埂上跋涉,每一步都异常吃力。
语文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大大的“a、o、e”。其他孩子跟着老师清脆的嗓音大声朗读,晏昼的嘴却像被缝住了,怎么也发不准那个圆圆的“o”,总念成扁扁的“e”。他看着课本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笔画,像一团团纠缠不清的毛线,怎么也理不出头绪。老师让他站起来读拼音,他涨红了脸,嘴唇哆嗦着,只能发出细如蚊蚋的声音,引来旁边同学低低的嗤笑。那些方格子本子,他用铅笔用力地描,可写出来的字总是歪歪扭扭,要么顶破了天,要么钻进了地,被老师用红笔狠狠地圈出来,像一个个丑陋的伤疤。
算术课更是噩梦。老师用小木棒演示“1+1=2”,晏昼的眼睛盯着那两根小木棒,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当老师问“3个苹果加上2个苹果是几个”时,他脑子里只有工棚门口堆着的、沾满泥巴的砖头,一块,两块……怎么也数不到“苹果”。那些简单的加减法符号,在他眼里如同天书。作业本发下来,鲜红的叉号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偷偷把本子藏进帆布书包的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叉号藏起来。
家庭的窘迫,也像影子一样,紧紧追随着他进入校园。
他的帆布书包在花花绿绿的塑料书包和双肩背中间,显得格外寒酸和扎眼。午餐,大多数孩子从印着卡通图案的铁饭盒里拿出白米饭、炒菜,甚至还有肉片。晏昼的饭盒是掉了漆的旧铝盒,里面永远是头天晚上的剩饭,有时是稀粥,有时是几块蒸红薯,配着一小撮咸得发苦的萝卜干。他总是一个人缩在角落,低着头,飞快地把饭扒完,生怕别人看见他饭盒里的内容。有一次,他唯一的那支铅笔在写作业时断掉了芯,他拿着只剩下短短一截的木杆和秃头铅芯,在座位上急得快哭出来,却不敢告诉老师,更不敢回家向母亲要钱买新的。最后还是那个严肃的班主任老师,板着脸递给他一支用剩的铅笔头,他才勉强写完作业。
家里的气氛也日渐凝重。晏建国在砖瓦厂的工作并不稳定,窑火旺的时候要加班加点,累得回家倒头就睡;遇到阴雨天或者厂里检修,就只能窝在工棚里,没有工钱。周桂兰在镇上找不到固定的活计,只能趁着晏昼上学时,去附近的菜市场帮人剥毛豆、择菜叶,赚几个零碎钱,或者去捡拾砖瓦厂废弃的、还能烧的煤核。入冬后,工棚里冷得像冰窖,晏建国咳得越来越厉害,咳得背都佝偻起来,脸色灰败。买药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一天晚饭时,晏建国扒拉着碗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学校……又要交钱了?”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痰音。
周桂兰正在给晏昼挑碗里最后几粒米,手顿了一下:“嗯,说是……订什么学习报,还有……校服费。”
“校服?”晏建国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怒意,“上个学哪那么多名堂!钱呢?钱从哪来?砖厂这个月就开了半个月工!”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狭小的空间里。晏昼吓得一哆嗦,筷子掉在桌上。他不敢看父亲,也不敢看母亲,只是死死地盯着碗里那几粒漂着的米粒。他知道那“学习报”是什么,老师说过,上面有好看的图画和故事,可他从来没敢跟家里提。校服……他看到别的同学穿着崭新的、天蓝色的运动服在操场上跑步,像一片片自由的云,可他只能穿着打补丁的旧裤子缩在墙根。
周桂兰没说话,默默捡起晏昼的筷子,在衣襟上擦了擦,塞回他手里。她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蜡黄,嘴唇抿得紧紧的。过了许久,她才低低地说:“我想法子……跟表婶先借点。”
那一晚,晏昼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听着父亲压抑的咳嗽声和母亲辗转反侧的叹息,久久无法入睡。窗外是镇上远处传来的、模糊的车轮声和狗吠。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薄薄的旧被子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冰冷的、名为“贫穷”的东西,像一条无形的绳索,勒在他的脖子上,也勒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的房梁上。小学的门槛,他迈得如此踉跄,门内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要沉重和寒冷。那些书本上的字,在他眼里,仿佛都变成了冰冷的数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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