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暑气尚未完全褪尽,中专校园里却己弥漫着新学期特有的、混合着尘埃、新书油墨和隐约离愁的气息。香樟树的叶子依旧浓绿,蝉鸣也未曾停歇,但一切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笼罩,失去了往日的鲜活。
晏昼站在宿舍楼前那片熟悉的空地上,脚边是他那个饱经沧桑的旧帆布背包和磨损得发白的编织袋。与两个月前南下时相比,背包似乎更瘪了一些(咸菜罐空了,薄被褥也显得更加陈旧),而他自己,也像是被无形之手狠狠揉搓过,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的棱角,眉宇间沉淀下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和疲惫。皮肤被南方的烈日晒得黝黑粗糙了些,手指关节处残留着未完全消退的硬痂。最明显的是眼神,不再有之前的迷茫或偶尔闪烁的微光,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深不见底,仿佛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新学期的通知冰冷而明确:计算机专业全体学生,将迁往位于省城的校区,完成剩余一年半的学业。这意味着,与留在原校继续幼师专业的林晓薇,将彻底分隔两地。空间的距离,将取代之前那若有似无的校园连接,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宿舍楼门口人来人往,充斥着搬运行李的嘈杂、老同学重逢的寒暄,以及对新校区的议论和期待。晏昼却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置身于这片喧嚣之外。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锁定在女生宿舍楼的方向。
她在那里。
他知道。
这一个暑假的煎熬、那通仓惶结束的电话、以及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悔恨,都未能消减他心底那份固执的念想。他必须见她一面。在真正离开之前。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或者……说一声再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钝刀割肉。就在晏昼几乎以为她不会出现,心一点点沉入谷底时,女生宿舍楼门口,终于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晓薇和张小玲一起走了出来。张小玲依旧拖着那个色彩鲜艳的拉杆箱,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对新学期(至少是不用再去工厂)的轻松。而林晓薇……
晏昼的心猛地一缩。
她瘦了。原本就纤细的身形,此刻更显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脸色依旧带着一种病后初愈的苍白,眼下淡淡的青影还未完全消散。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衬衫和浅蓝色长裙,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略显憔悴的额头。最让晏昼心头刺痛的是她的眼神——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淡漠。曾经像盛着阳光般明亮的眸子,此刻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失去了焦距,也失去了温度。她安静地听着张小玲说话,偶尔点点头,嘴角勉强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却看不出丝毫发自内心的情绪。那种刻意的平静和疏离,比任何怨怼都更让晏昼感到窒息。
她们也看到了他。
张小玲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眼神复杂地瞟了晏昼一眼,带着点埋怨,也带着点无奈,最终别开了脸,假装整理自己的行李箱带子。
林晓薇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的目光,平静地、没有任何波澜地落在了晏昼身上。那目光很短暂,像蜻蜓点水般掠过,没有惊讶,没有喜悦,没有怨恨,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随即,她便像看到路边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自然地移开了视线,继续听着张小玲说话,仿佛他只是背景板的一部分。
那一眼的平静,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晏昼强装的镇定。他准备好的、在心底反复排练了无数遍的“再见”、“保重”甚至是一句笨拙的“对不起”,全都哽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彻底无视的难堪,瞬间攫住了他。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初秋微凉的寒意,渗入骨髓。
负责接送计算机专业学生的校车,喷吐着黑色的尾气,轰鸣着停在了宿舍楼前的空地上。引擎的噪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计算机专业的!这边上车了!动作快点!”带队老师在车门口挥舞着名单,大声吆喝着。
人潮开始向校车涌动。晏昼的同班同学,带着对新环境的憧憬或离愁,纷纷提起行李。
晏昼深深地、几乎是贪婪地看了一眼林晓薇那单薄而平静的侧影。他知道,这是最后一眼了。这一别,便是真正的天涯陌路。他猛地弯下腰,一把抓起自己沉重的背包和编织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仓促。粗糙的编织袋提手勒进掌心残留的硬痂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就在他转身,准备汇入涌向校车的人流时——
“晏昼!”
张小玲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点刻意的响亮,打破了那份令人心碎的平静。她像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又像是替好友完成一个未尽的仪式。
晏昼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狂跳起来!他迅速回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卑微的期盼看向林晓薇。
林晓薇也被张小玲这突然的一嗓子弄得有些意外,终于再次抬眼看向晏昼。这一次,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稍长的一瞬。依旧是平静的,但在那平静的湖面下,晏昼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是告别?是遗憾?还是彻底的释然?他分辨不清。那波动太短暂,太模糊,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便迅速归于沉寂。
“你……”林晓薇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秋风吹过干枯的叶片,“去省城……挺好的。大城市,机会多。”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预报,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甚至听不出是祝福还是客套。
晏昼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翻腾冲撞,却最终只化作一个干涩的、沉重的字眼:
“……嗯。”
他甚至不敢多说一个字,怕泄露了声音里的颤抖。
林晓薇看着他,那平静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强撑的镇定,看到了他心底的狼狈。她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嘴角似乎想再扯出一个表示结束的弧度,但最终没有成功。她没有再说“再见”,只是再次移开了视线,转向张小玲,低声说了一句:“小玲,我们走吧。”
仿佛他这个人,连同这短暂的对话,都从未存在过。
晏昼僵在原地,看着林晓薇和张小玲转身,向着与校车相反的方向——教学楼的方向走去。林晓薇浅蓝色的裙摆随着脚步轻轻晃动,那抹背影单薄、安静,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渐渐融入校园初秋的光影里,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香樟树的浓荫之后。
“晏昼!发什么呆!快上车!”带队老师不耐烦的催促声在耳边炸响。
晏昼猛地回过神。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彻底割裂的钝痛,终于后知后觉地汹涌而至,几乎将他淹没。他最后望了一眼林晓薇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一片晃动的树影和空荡的路面。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尘土和汽车尾气的味道,冰冷地灌入肺腑。然后,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提起那沉重的行李,低着头,像一头负重的老牛,一步一步,沉默地、几乎是踉跄地走向那辆轰鸣的、即将带他驶向陌生远方的校车。
车厢里人声嘈杂,混合着汗味和新塑料座椅的气味。晏昼找到靠窗的位置,费力地将行李塞进行李架,然后重重地坐下。车窗玻璃映出他黝黑、疲惫、毫无生气的脸。
校车启动,发出沉闷的轰鸣,缓缓驶离熟悉的校园。熟悉的宿舍楼、教学楼、操场……在窗外一一倒退,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晏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闭上了眼睛。林晓薇最后那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眼神,和她转身离去时那单薄决绝的背影,在脑海中反复回放,清晰得刺眼。他们之间,那些在初中教室的打闹,在中专机房的“修电脑”时光,在暑假工初期的短暂同行和那晚大排档的惊雷……所有的一切,都随着这辆驶离的校车,被彻底抛在了身后,碾碎在车轮之下。
分道扬镳。
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
只有她平静的注视,和他沉默的转身。
只有引擎的轰鸣,和心底那无声的、巨大的、被彻底割裂的轰响。
窗外的景物加速倒退,城市边缘的田野逐渐被更密集的楼房取代。晏昼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残留的硬痂。他睁开眼,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的城市轮廓,眼神空洞而疲惫,深处却悄然滋生出一丝被现实彻底磨砺过的、冰冷的坚毅。前路未知,但他己别无选择,只能独自前行。新城市的天空,似乎比这里更加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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