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建国咳出的那抹暗红，像一滴墨汁，无声地滴落在晏家本就浑浊的生活之水里，迅速晕染开一片化不开的阴霾。起初，周桂兰还抱着侥幸，用更浓、更苦的草药汤灌下去，逼着他在没活的日子里躺着休息。但晏建国的身体像一架彻底磨损过度的机器，喘息声越来越粗重，咳嗽越来越频繁，咳出的痰液里，那刺目的暗红也越来越清晰，有时甚至带着令人心惊的碎块。他脸上的灰败之色再也掩饰不住，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原本还算结实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那件破棉袄穿在身上空荡荡的。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在工棚狭小的空间里疯狂滋长。它不再仅仅存在于周桂兰紧锁的眉头和半夜辗转反侧的长叹里，更清晰地弥漫在空气中，压得人喘不过气。连懵懂的晏昼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异样。家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父亲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一身浓烈的砖灰味和疲惫回来，而是更多时候蜷缩在角落的床上，盖着那床破被，像个沉默的、会呼吸的影子。母亲的话更少了，眼神总是飘忽着，带着一种晏昼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忧虑。她做事时常常失神，洗衣服的水溢出来流了一地，或者烧火时忘了添柴，灶膛里的火苗奄奄一息。
争吵也多了起来，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在寂静的夜里，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晏昼的耳朵。
“去……去县里看看……”周桂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强忍着，“不能再拖了！”
“看啥看！”晏建国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股破罐破摔的烦躁和绝望，“哪有钱？看了就能好？白糟蹋钱！”
“不看怎么知道？砖厂老刘说县医院有那个……照光的机器……”
“机器不要钱？！药不要钱？！这家里还过不过了？昼儿还要上学！”晏建国猛地拔高了声音，随即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咳得整个床板都在震动。
周桂兰不再说话，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传来，像受伤的小兽。
晏昼缩在自己的小木板床上，用薄被蒙着头，身体僵硬。他听懂了“钱”，听懂了“病”，听懂了“上学”。那些冰冷的数字绳索，仿佛一下子勒得更紧，嵌进了肉里。他想起父亲脚上那些渗血的裂口，想起那本沾着砖灰的字典，想起父亲推着那如山砖车时佝偻如弓的背影。巨大的、未知的恐惧攥紧了他小小的、稚嫩的心脏，他不敢呼吸，只觉得被子里的空气又闷又冷。
最终，在周桂兰几乎要跪下来的哀求下，晏建国还是妥协了。那天，周桂兰向所有能开口的亲戚借了钱，凑了一小卷皱巴巴、带着各种汗味的零票。她给晏建国穿上最体面的一件旧外套（依旧掩盖不住里面的空荡），自己也收拾得尽量干净些。她拜托隔壁工棚一个相熟的婶子照看晏昼一天，给了晏昼两个冷红薯当午饭。
“昼儿乖，在家写作业，别乱跑。”周桂兰蹲下来，看着晏昼的眼睛，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爸妈去镇上……办点事，晚上就回来。”
晏昼紧紧攥着冰冷的红薯，点了点头，眼睛却死死盯着父母离开的背影。他看到父亲走路时脚步虚浮，需要母亲用力搀扶着，肩膀塌陷下去，像被抽走了脊梁骨。那背影消失在工棚区灰蒙蒙的晨雾里，带着一种不祥的、诀别般的沉重。
那一天，对晏昼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坐在冰冷的小板凳上，对着摊开的作业本，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工棚里死寂一片，只有老鼠在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他啃着冰冷的红薯，味同嚼蜡。隔壁婶子送来的半碗热水，他捧在手里，首到水变得冰凉也没喝一口。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阵阵漫上来，淹没了他。他害怕父母再也不回来了，害怕那个会咳出红东西的“病”，害怕那个叫“县医院”的、听起来比小学还要可怕的地方。
傍晚时分，父母终于回来了。天己经完全黑透，寒风呼啸着灌进工棚。周桂兰扶着晏建国，两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晏建国几乎是被拖进来的，一进门就在板凳上，剧烈地喘息咳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周桂兰放下手里一个印着“青石县人民医院”字样的白色塑料袋，袋子很轻，里面似乎只有几张纸。她没看晏昼，也没开灯，就那么在黑暗里站着，背对着门口。晏昼怯生生地走过去，想拉母亲的手，却触碰到一片冰凉。
“妈……”晏昼小声地叫了一声。
周桂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转过身，一把将晏昼紧紧搂在怀里。她的力气那么大，箍得晏昼生疼。晏昼能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剧烈地发抖，温热的液体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的脖颈里，滚烫，又迅速变得冰凉。那是压抑了一路的、再也无法控制的泪水。她没有发出一点哭声，只有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
晏昼僵在母亲怀里，小小的身体也忍不住跟着颤抖起来。他闻到了母亲身上陌生的消毒水味，那味道冰冷刺鼻，混合着泪水咸涩的气息，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他最后的懵懂。父亲沉重的喘息和咳嗽声在黑暗中如同拉锯，母亲无声的崩溃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那个白色的塑料袋，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惨白的、不祥的符咒，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不懂那几张纸上写了什么“癌”字，不懂“晚期”意味着什么，但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片巨大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乌云，己经彻底笼罩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天，塌了。而他能做的，只是在这片冰冷的、绝望的黑暗中，被母亲死死地抱着，感受着那无声的泪水浸透衣衫，也浸透了他年幼的心。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那是比贫穷更冰冷、更黑暗的东西——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真实地降临在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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