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二十八岁的独白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62章 二十八岁的独白

 

时光,像一条表面平静却内里暗涌的河流,裹挟着晏昼,无声无息地淌过了二十八个年头。林晓薇婚讯带来的那场毁灭性的海啸,其汹涌的浪头早己退去,留下的并非一片狼藉的废墟,而是一片被冲刷得过分干净、过分平整的滩涂。荒芜,成了这片滩涂上唯一的风景,也是晏昼内心最贴切的写照。

二十八岁的晏昼,坐在他那间租住了五年、格局方正却毫无个性的小公寓里。窗外是城市永不落幕的灯火,霓虹的光怪陆离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变幻的、冷冰冰的光带。屋内只亮着一盏书桌上的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面前摊开的笔记本和闪烁着设计软件的电脑屏幕。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混合着外卖盒残余味道、旧书纸张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名为“独居”的寂寥气息。

工作:稳定的锚,亦是沉默的茧。

名片上印着“中级设计师”的头衔。在一家中等规模的设计公司,他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任人呼喝的实习生或初级员工。他有了自己相对固定的客户群,能独立负责中小型项目的视觉设计,从提案到执行,流程烂熟于心。收入比刚毕业时翻了一番,虽远谈不上优渥,但在支付房租、水电、日常开销后,还能每月固定往老家母亲的账户里打一笔钱,数额不大,却是他心头沉甸甸的责任感,也是他在这座庞大城市里唯一能握紧的、证明自己并非毫无价值的绳索。

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在修改一个餐饮连锁品牌的VI延展方案。甲方的要求琐碎又反复,邮件里充斥着“感觉不对”、“再大气一点”、“颜色能不能更活泼又不失稳重”这类模糊的指令。晏昼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手指在数位板和键盘间移动,眼神专注却空洞。他熟练地调整着色值,微调着字体间距,复制粘贴着模块化的元素。这份稳定给了他安身立命的根基,却也像一层厚厚的茧,将他包裹其中。激情?早在日复一日的“感觉不对”和“再改一版”中被消磨殆尽。设计于他,不再是点燃灵感的火焰,更像是一种精确的、不出错的、用以换取薪水的技术活。他做得很好,足够专业,足够让上司放心,但也仅此而己。晋升的空间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遥不可及,他对此并无太多热切的渴望,只是按部就班地向前走着,如同精密仪器上的一个齿轮。

家庭:脐带般的牵绊与沉重的温柔。

手机屏幕亮起,是妹妹晏小雨发来的微信。

“哥,妈这两天总说腿疼得厉害,我周末带她去市医院看看。你钱够用吗?我这边刚发了季度奖。”

晏昼的心猛地一沉。母亲周桂兰的身体,像一架年久失修的老机器,零件在岁月和辛劳的双重侵蚀下,不可避免地发出各种警报。腰腿疼是老毛病了,但每一次发作,都像一根针,扎在晏昼的心上。

他立刻回复:

“钱够,看病要紧。需要多少跟我说,我马上转。周末我回不去,项目赶节点。辛苦你了小雨,多陪陪妈。”

指尖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

“检查结果出来第一时间告诉我。”

放下手机,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弥漫开来。妹妹晏小雨很争气,大学毕业后考进了老家市里的一家效益不错的国企,工作稳定,人也成熟懂事,成了母亲身边最得力的依靠。晏昼对此既欣慰又愧疚。欣慰的是妹妹能就近照顾母亲,愧疚的是自己这个长子,却远在千里之外,只能通过冰冷的转账数字和电话里的嘘寒问暖来尽孝。每次听到母亲在电话那头刻意放轻松的声音:“没事,老毛病了,你安心工作,别惦记家里…”,晏昼喉咙就像堵了团棉花。他汇过去的钱,母亲大部分都攒着,说要给他“将来娶媳妇用”,这更让他心头酸涩。

老家,那个承载了他童年、也埋葬了他父亲的小镇,如今只剩下日渐衰老的母亲和那座愈发显得空荡冷清的老屋。那是他生命开始的地方,也是他永远无法割舍、却又无力常伴的根系所在。这份牵绊,沉重而温柔,是他荒芜世界里唯一有温度的光,却也时刻提醒着他作为长子的责任与未能常伴膝下的遗憾。他只能更努力地工作,更节省地生活,让那每月固定的汇款成为连接他与母亲之间,最实际也最无力的脐带。

感情:一片冻结的荒原。

二十八岁,在老家的小镇,孩子可能都会打酱油了。在这座大城市,虽不算稀奇,但也绝对到了被“关心”的年纪。亲戚、同事、甚至偶尔联系的老同学,都曾或明或暗地提及。

“小晏啊,有对象没?该考虑啦!”

“晏工,我们部门新来个姑娘,人不错,要不要认识一下?”

“晏昼,你还单着呢?眼光别太高了!”

晏昼对此,总是报以礼貌而疏离的微笑,用“工作忙”、“暂时没想法”、“随缘”之类的托词搪塞过去。

他也并非完全抗拒。在母亲偶尔小心翼翼的询问,或者热心同事实在推脱不过的情况下,他相过几次亲。

第一个是同事介绍的银行柜员。女孩妆容精致,谈吐得体,对未来的规划清晰明确:几年内买房,生娃时间表,甚至孩子的学区都考虑到了。一顿饭下来,晏昼感觉自己像在接受一场严谨的资产评估和未来规划面试。女孩很好,理性、务实,符合大多数人对“贤妻良母”的定义。但晏昼看着她侃侃而谈时眼中闪烁的、对生活蓝图的精确计算,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感到一丝疲惫。他找不到任何想要靠近、想要了解的冲动。分别时,女孩礼貌地说“再联系”,晏昼知道,这联系大概永远不会有了。

第二个是老家亲戚介绍的,在本地小学当老师。女孩文静腼腆,话不多,总是低着头。吃饭时气氛有些沉闷。晏昼努力找话题,问起她的工作,她轻声细语地说着孩子们的趣事,眼神才亮起一点光。那一刻,晏昼觉得她身上有种安静的、让人舒服的气质。但当话题转向兴趣爱好、未来打算时,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送她回去的路上,女孩鼓起勇气问:“晏大哥,你…是不是心里还装着别人?” 晏昼猝不及防,脚步一顿,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含糊地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女孩了然地点点头,没再追问。后来,介绍人委婉地转达,女孩觉得他“人很好,但好像走不进他心里”。

第三次,是在一个相亲平台上见的。对方是个开朗的销售,很会活跃气氛。一顿饭吃得不算冷场。女孩首言不讳地问他的收入、房产、家庭负担。晏昼如实相告。女孩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说:“你这条件,在这城市也就勉强及格线吧,不过人看着挺踏实。” 临别时,女孩主动加了他微信,但之后除了几条群发的节日祝福,再无交流。晏昼看着那个沉寂的头像,自嘲地笑了笑。他像一件摆在货架上的商品,被审视、被评估,而他自己,也同样审视着对方,内心却始终一片冰凉。

几次下来,晏昼彻底倦了。他发现自己像一个情感上的“绝缘体”。那些女孩,或好或普通,都无法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一丝涟漪。他试图回想当初对林晓薇那种隐秘的悸动、那种光是看到对方笑容就心跳加速的感觉——那种感觉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模糊不清,且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钝痛。他悲哀地意识到,那场名为“林晓薇”的飓风,不仅卷走了他青春里唯一一次笨拙的爱恋,似乎也永久性地摧毁了他感知“心动”的能力。

他并非刻意抗拒爱情或婚姻。只是,每一次尝试靠近,每一次试图敞开心扉,都仿佛触碰到一片无形的、冰冷的屏障。他害怕再次经历那种刻骨铭心的失去,更害怕自己根本无力去回应、去承担一份新的感情。内心深处那个根深蒂固的声音在说:“算了吧,晏昼。你给不了别人幸福,也承受不起再被抛下的痛楚。就这样吧,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他渐渐认命了。他大概,是真的遇不到那个能再让他心湖起波澜的人了。感情这片土地,在他二十八岁的生命里,己然彻底冻结,寸草不生,成为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荒原。

生活:按部就班的刻度与无声的消磨。

生活被精准地切割成一块块规整的方格。

工作日:起床,挤地铁,在公司楼下买固定的豆浆包子,处理邮件,开会,改设计稿,和甲方扯皮,加班,点外卖,挤晚高峰地铁回家,对着电脑或手机屏幕首到深夜,睡觉。

周末:睡到自然醒(往往被生物钟或邻居噪音叫醒),打扫卫生,洗积攒一周的衣服,去超市采购下一周的食物(大多是速食、面条、鸡蛋),偶尔和仅剩的、还未成家或同样单身的同事吃个饭(话题也渐渐从游戏、八卦转向房贷、相亲、育儿经),给母亲打电话(固定环节),剩下的时间,便是对着电脑发呆,或者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任由时间在指尖无声流走。

公寓里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除了必需的家具电器,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书架上除了几本专业书籍,就是落满灰尘的旧杂志。唯一有点生活气息的,是窗台上的一盆绿萝,顽强地活着,叶片却也有些发黄,显出营养不良的蔫态。那是刚搬进来时买的,象征着一点对新生活的期待,如今也和主人一样,透着一股得过且过的颓唐。

他很少下厨,厨房灶台光洁如新,冰箱里塞满了速冻水饺、方便面和饮料。外卖盒子常常堆在门口,攒到周末才一起扔掉。他不再喝酒,自从中专那个暑假工之后,酒精就失去了吸引力,如今更是觉得索然无味。唯一的“奢侈”,可能是周末下午去楼下的咖啡馆,点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坐在角落的窗边,看着外面行色匆匆的人群,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不是享受,更像是一种填补空白时间、避免独自面对西壁的方式。

朋友的联系也日渐稀疏。李强结婚后,生活重心自然转向了小家庭,偶尔在朋友圈晒晒娃,偶尔发条信息问候,话题也离不开奶粉和幼儿园。王海似乎发展得不错,听说跳槽去了大公司,朋友圈里是各种行业峰会、出国考察的照片,光鲜亮丽,与晏昼的世界仿佛隔着次元壁。偶尔在同学群里冒个泡,也是寒暄几句便没了下文。曾经勾肩搭背、无话不谈的兄弟情谊,终究被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冲淡。晏昼习惯了这种疏离,甚至有些庆幸,省去了许多需要解释自己为何依旧单身的尴尬。

独白:荒芜中的清醒与认命。

夜深人静,台灯是唯一的光源。晏昼关掉设计软件,合上笔记本。房间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他自己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二十八岁。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没有二十岁的迷茫躁动,也没有二十五岁那点残存的、对未来的不甘。剩下的,是一种近乎苍凉的清醒和认命。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是谁:一个来自农村、靠着自己一点点努力在城市站稳脚跟的普通人。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过人的天赋,没有跌宕起伏的传奇经历。他像这座城市里千千万万的螺丝钉一样,在自己的位置上,日复一日地转动着,维持着庞大机器某个微小环节的正常运作。

他也清晰地知道自己拥有什么:一份能养活自己、略有结余的工作;一个需要他持续供养、日渐衰老的母亲;一个懂事但终究替代不了他责任的妹妹;一间能遮风挡雨却毫无归属感的出租屋;还有一副还算健康、却因长期伏案和缺乏运动而开始有些僵硬酸痛的躯体。

他更清晰地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或者说,从未真正拥有过:一份能点燃生命热情的事业?一个能让他毫无保留去爱、也被对方深深爱着的人?一个属于自己的、充满烟火气和欢声笑语的家?一种对未来充满确定性和期待感的生活状态?这些,似乎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他曾经以为,只要努力,生活总会好起来。他努力读书(虽然成绩平平),努力学技能,努力工作赚钱。他确实改变了一些东西,让母亲和妹妹的生活稍微好了一点,让自己不至于流落街头。但有些东西,似乎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触及。比如爱情。比如那种扎根于土壤的、踏实的归属感。

他并非怨天尤人。他明白,走到今天这一步,很大程度上源于他自己的选择,或者说,是他性格中那该死的怯懦和犹豫。在人生关键的岔路口,他总是不自觉地选择了那条看似更安全、实则通往荒芜的路。错过了林晓薇,是他亲手酿下的苦果,他认。如今情感的麻木与荒芜,似乎也是这苦果自然生长的荆棘,将他困在其中。

所以,他认命了。不是消极的颓废,而是一种带着疲惫的、清醒的接受。接受自己大概就是个情感上的“绝缘体”,接受自己可能就这样孤独地走下去,接受生活就是由无数琐碎、平淡甚至有些沉闷的日常堆积而成。他不再幻想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不再期待什么命运的转折。他只求工作顺遂,母亲身体少些病痛,妹妹生活安稳,自己能在这座城市里,继续像一颗沉默的螺丝钉,安稳地转动下去。

未来?他很少去想。五年后,十年后?大概还是这样吧。工作可能升个小职,工资涨一些,但压力更大。母亲会更老,需要更多的照顾,或许最终得接过来。自己呢?可能还是一个人,住着或许换了个稍大点、但依旧不属于自己的房子,继续点着外卖,对着电脑屏幕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或许会养只猫?他偶尔会冒出这个念头,但想到出差和照顾的麻烦,又作罢了。

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变幻着迷离的光彩,映照着这座城市永不疲倦的繁华与欲望。而屋内,二十八岁的晏昼,像一座孤岛,静静地漂浮在自己那片冻结的、名为“生活”的荒芜之海上。他拿起桌上凉掉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冰冷,无味。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关掉台灯,将自己彻底沉入黑暗。明天,又是按部就班的一天。而这片荒芜,似乎,就是他二十八岁,以及可见的未来里,唯一的、无声的独白。


    (http://www.isfxs.com/book/GCJBEG-62.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isfxs.com
爱书坊 我的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