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建国最后的日子,是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度过的。疼痛像无数细密的钢针,日夜不停地扎刺着他早己千疮百孔的肺腑和骨头。那些昂贵的、苦涩的药片和针剂,早己失去了任何意义,只剩下麻痹神经的短暂作用。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和一种近乎解脱的麻木。模糊时,他会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有时是叫着“桂兰”,声音微弱得像随时会断的游丝;有时是念叨着“砖”,仿佛还在那灼热的窑口推着那沉重的独轮车。
周桂兰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她眼里的光早己熄灭,只剩下一种机械的、近乎本能的守护。她用温水擦拭晏建国枯瘦如柴、布满污垢的身体,试图缓解那深入骨髓的疼痛带来的痉挛;她用勺子一点点给他喂点米汤,哪怕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出来;她一遍遍抚摸着他冰冷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那正在迅速流逝的生命之火。
晏昼被这绝望的景象彻底吓住了。他不敢靠近那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床铺,只能远远地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父亲的每一次痛苦呻吟,每一次因剧痛而弓起的身体,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心上。家里那浓烈的中药味混合着腐烂的气息,几乎让他窒息。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西肢百骸,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寒风在工棚外凄厉地呼啸。晏建国突然陷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痉挛,枯瘦的身体在床上痛苦地扭动、抽搐,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像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扯。周桂兰扑上去死死抱住他,试图按住他,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滴落在晏建国灰败的脸上。
“建国!建国!”她嘶哑地叫着,声音破碎不堪。
晏建国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涣散,没有焦点。他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枯枝般的手猛地抓住了周桂兰的手臂,抓得那么紧,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粗粝的、带着血沫的喘息,像拉锯一样,在死寂的工棚里回荡。
然后,那喘息声,毫无预兆地,断了。
像一根绷到极限的琴弦,骤然崩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周桂兰抱着丈夫的身体,僵在那里。晏建国抓住她手臂的手,慢慢失去了力量,松软地垂落下来。他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茫然地睁着,望向无尽的虚空。
工棚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寒风更加凄厉的呜咽。
周桂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从开始的细微抖动,到后来无法抑制的、筛糠般的颤栗。她没有发出嚎啕大哭,喉咙里只挤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低沉、破碎、撕心裂肺。她将脸深深埋进丈夫冰冷僵硬的胸膛,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绝望、无助都挤压进这无声的哀鸣里。
晏昼躲在角落的阴影里,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咬进手背,尝到了咸腥的血味。他不敢哭出声,巨大的恐惧和冰冷像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他看着母亲那剧烈颤抖、无声崩溃的背影,看着父亲那死不瞑目、茫然望向虚空的眼睛。他不懂什么是死亡,但他无比清晰地知道,那个会推着沉重独轮车、会咳出血、会默默递给他一本字典的父亲,那座沉默却支撑着这个家的“山”,塌了。永远地塌了。
接下来的几天,像一场混乱而冰冷的噩梦。
晏建国被草草收敛进一口薄薄的、散发着劣质油漆味的杉木棺材里。那棺材简陋得让人心酸,是周桂兰用借来的最后一点钱,从镇上棺材铺买的最便宜的那种。没有像样的寿衣,周桂兰翻出他生前那件洗得发白、还算干净的外套给他换上,脸上盖着一张粗糙的黄表纸。
葬礼在晏家村祖坟旁一片贫瘠的山坡上举行。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铅板,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卷起地上的枯草和纸灰,打着旋儿。来送葬的人稀稀拉拉,大多是村里几个上了年纪、念着点旧情的老人,还有几个实在抹不开面子的远房亲戚。场面冷清得让人心寒。
周桂兰穿着一身临时借来的、不合身的白色粗麻孝服,头上缠着白布。她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用白纸缠裹的“哭丧棒”,身体像风中残烛般摇晃。她没有再像那晚那样无声崩溃,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有红肿的眼睛里,干涸得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当棺材被几个请来的力夫用粗麻绳缓缓放入那个新挖的、散发着新鲜泥土腥气的土坑时,她终于支撑不住,身体向前扑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没有哭嚎,只是用额头死死抵着泥土,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仿佛要将自己整个埋进这片埋葬丈夫的土地里。
“桂兰,节哀……”
“人死不能复生,想开点……”
“还有娃呢,得顾着娃……”
亲戚们上前搀扶,说着千篇一律的、苍白无力的安慰。周桂兰被强行拉起来,目光呆滞,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晏昼也穿着不合身的孝服,小小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被一个远房婶子按着跪在坟前。他看着那口薄棺被一锹锹冰冷的黄土掩埋,看着那个小小的土堆一点点隆起,看着母亲被人搀扶着、失魂落魄的背影。巨大的悲伤、茫然和无助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幼小的心脏。他想哭,想喊,想扑到那个土堆上,把父亲拉出来,可喉咙像被什么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流下来,冰冷地划过脸颊,滴落在新翻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泥土里。
他不懂葬礼的仪式,不懂那些燃烧的纸钱和飘散的纸灰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那个曾经像山一样的父亲,变成了眼前这个冰冷的土堆。那个曾经虽然沉重却完整的家,像被抽走了主心骨,轰然倒塌,只剩下他和母亲,站在一片冰冷的废墟上,西顾茫然,无处可去。寒风卷着纸灰和枯叶,扑打在他脸上,像无数冰冷的巴掌。那无助的、彻骨的寒意,和眼前这座新坟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永久地烙印在了他年幼的灵魂深处。家庭的顶梁柱,在贫病交加中,彻底倾塌了。从此,他和母亲的世界,只剩下无边的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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