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阁内,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绚烂的灯花。朱五六搁下狼毫之时,指节因用力在案上压出青白的印子。
他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方才调取“军事篇”里火铳的构造图,只觉脑海中似有无数金粉在灼灼燃烧,就连后颈都沁出一层薄汗。
案上的图纸己然铺展半卷,铜制火铳的剖面图在摇曳烛火下,泛着森冷的光泽。枪管与药室的比例之处,被他用朱砂笔反复浓重标红。
窗外更漏,悠悠敲过三更。恍惚间,他的思绪飘回到二十年前的鄱阳湖。那时,陈友谅的楼船巍峨如山,压得湖水剧烈发颤。朱元璋的水军将士们,高举竹矛奋力往上攀爬,却被如雨般落下的滚木礌石砸中,血珠飞溅,在清冷月光下,碎成一片凄艳的红雾。
“若那时便有火铳……”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图纸上的击发装置,喉结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如今,北元的铁蹄仍在漠北肆意啃噬。那些裹着羊毛毡的骑兵,冲锋陷阵之时,犹如移动的黑色高墙——然而,再厚实的皮甲,又怎能抵挡铅弹的无情穿透?
“太上王,乾清宫传旨。”
窗外骤然传来小太监那尖细的嗓音,朱五六这才惊觉,窗纸己然泛起鱼肚白。
他迅速将图纸卷进青布囊,系紧囊口时,瞥见袖角沾了墨渍。想起朱元璋最厌恶臣子有失礼仪,便急忙用湿布匆匆擦拭,而后跟着太监,快步往乾清宫而去。
乾清宫内,蟠龙柱投下斑驳阴影。朱元璋正伫立在案前,专注地翻看着《北征记》。玄色衮服的下摆,垂落在金砖之上,恰似摊开的沉沉夜云。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来,眼底血丝密布:“昨夜没睡?”
朱五六微微一怔——这语气,竟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那时,他带着朱元璋在濠州讨饭,被地痞追得狼狈摔进泥坑。朱五西蹲在灶前骂完,却又偷偷塞给他半块烤红薯。“臣在绘制些东西。”他解下布囊,缓缓展开图纸,刹那间,朱元璋的瞳孔陡然剧烈收缩。
“火铳?”他的指尖轻点着图纸上的铳管,“朕见过元军使用此物,哑火率高达三成,射程不过百步,装填速度更是慢得如同老妇裹脚。”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改良之法。”朱五六早料到他会有此质疑,手指轻轻划过药室与枪管的衔接处,侃侃而谈,“此处需铸上螺纹,药粉压实之后,再加一层密蜡,既能防潮又能防漏;火门用铜片遮挡,击发之时再行掀开——如此一来,哑火率便能降至一成。”他又指向铳托,“这里要挖出凹槽,士兵抵肩射击时,可有效缓冲后坐力,即便是新兵,也能精准瞄准。”
朱元璋的拇指下意识地着图纸边缘,喉结上下滚动:“你说凭借密集发射,便可破骑兵之阵……”
“臣在终南山时,己推演过三十次。”朱五六从袖中抽出一沓算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数字,“五十支火铳齐射,第一排跪射,第二排立射,第三排则负责装填。当骑兵冲至三百步时,三轮齐射足以穿透皮甲;待其冲至二百步时,铅弹便能打断马腿——胡虏的马队纵然凶悍,也决然扛不住这三波齐射。”
殿外的风,“呼”地掀起窗纱,吹得算筹簌簌作响。
朱元璋猛地抓起算筹,死死盯着上面诸如“307步”“0.4秒装填”等字样,眼底的怀疑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灼灼的热切:“你这些数字……”
“臣在终南山苦读二十年。”朱五六凝视着他鬓角的白发,声音轻得仿若叹息,“当年没能护着您闯过元军的刀阵,如今……总得护着大明的锦绣江山。”
朱元璋的手,猛地攥紧算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缓缓转身,望向殿外高悬的日头,影子在金砖上被拉得老长。忽然,他开口问道:“需要多少工匠?多少银钱?”
“先造三百支。”朱五六早有谋划,“挑选金陵兵仗局手艺最为精巧的铁匠,秘密开炉锻造。银钱从内帑支出,臣会写折子详细说明用处。”
“好!”朱元璋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烛台剧烈摇晃,“三日后,你带着图纸去兵仗局,挑选人手时,务必挑那些嘴严之人。朕拨李文昭的亲军卫二十人给你,严守作坊。”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朱五六的眼睛,“若此事真能成功,朕定要让北元的蛮子,一听见火铳声响,便吓得尿裤子!”
子时三刻,兵仗局的偏院里,灯火依旧明亮。
李文昭身着玄色飞鱼服,接过朱五六手中的图纸时,指腹重重压在“机密”二字之上:“王爷放心,属下定会把铁匠们的嘴缝严实了,就连他们家中的狗,都不许踏出院子半步。”说着,他掀开衣襟,露出腰间寒光闪烁的匕首,“若是走漏半分消息,属下提头来见。”
“不必提头。”朱五六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但要密切盯着火候。铜水温度不够,铳管便会出现沙眼;冷却过快,又极易炸裂。”说罢,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这是硼砂,熔铜之时撒上一把,杂质能减少三成。”
李文昭小心翼翼地捏着布包,宛如捧着稀世珍宝:“属下这就去盯着,明早便能开炉。”他转身欲走,又回头补上一句,“王爷,您昨夜怕是没吃东西吧?春桃姑娘送了药汤过来,正在东阁温着。”
东阁内,炭炉依旧煨着丝丝暖意。春桃抱着青瓷罐,静静伫立在檐下。月光洒下,将她的影子投在砖地上,恰似一朵清瘦的梅花。
瞧见朱五六,她慌忙福身行礼,罐盖掀开的瞬间,党参的清甜混合着当归的微苦,弥漫了整个院子:“皇后娘娘说,王爷连日操劳,这补心汤得趁热喝。”
朱五六接过碗,却并未急于饮用。
他凝视着春桃发顶的银簪——那是马皇后赏赐之物,簪头缀着一粒东珠,在夜里散发着微微的光亮。“姑娘可是想问火器之事?”他忽然开口。
春桃的手猛地一颤,青瓷碗险些落地:“奴婢不敢……”
“但说无妨。”
“奴婢听值房的公公讲,火器威力巨大,能炸碎人的骨头。”春桃咬着嘴唇,神色忧虑,“可北元的百姓……同样也有老人孩子啊。”
朱五六轻轻放下碗,抬头望向天上的星子。
银河横亘天际,仿若撒了一把碎银,从东阁的飞檐,流淌至远处的宫墙。“当年元军攻打濠州,屠戮了三个村子。”他的声音很轻,却似重锤般敲击着人心,“我抱着重八躲在草垛里,亲眼看见一个蒙古兵将婴儿高高抛起,然后用长矛接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的疤痕,“所以,必须让胡虏知晓,大明的火器,并非用于杀戮,而是为了止息杀伐。”
春桃的眼眶红了,她低下头,绞着手中的帕子:“是奴婢愚钝……”
“不。”朱五六端起药汤,温度恰好,熨帖地滑入胃里,“你有这般仁善之心,实是难得。”他望着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轻轻作响,忽然想起今日早朝时,户部尚书奏报江南水旱灾情,“等火器营建成,我要去江南看看。”他轻声喃喃,“那里的百姓还在种植单季稻,亩产不过两石……”
春桃并未听清最后一句,只看到太上王凝视着东南方的夜空,眼中似有星子悄然落入,亮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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