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蹄铁与冰面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如利箭般刺破辽东清晨那如纱般的晨雾时,朱五六正轻轻掀开马车车帘,目光望向道旁那片荒芜的田地。
只见结霜的麦茬东倒西歪,一片狼藉。这本该是冬小麦安稳越冬的黄金时节,可入眼之处,竟连半垄规整像样的畦埂都找寻不见。
“陈主事,记下来。”朱五六转头,对着车辕边的年轻官员说道,声音沉稳却透着一丝冷峻,“广宁卫辖下这三十里的地界,抛荒的田亩至少占据七成。”
陈子昂的手指被冻得通红,他在记事簿上匆匆书写,呼出的白气模糊了刚刚写下的墨迹:“殿下,昨夜查点左营的军粮,糙米之中竟掺了三成的秕谷。伙头军还说,这己然算是‘上等配给’了,平常日子里,士兵们只能吃橡子面。”
朱五六的指节轻轻抵着车窗,那触感冰冷得如同生铁一般。他不禁想起出发前,在御书房与朱元璋的那场对话——老皇帝怒拍龙案,震得茶盏都蹦跳起来,大声说道:“五叔,朕当年在濠州当亲兵的时候,吃的红芋粥都没这般粗劣!辽东军屯供养着八万边军,每年上报的粮饷,就算拿去喂十万头猪都够了,怎么就养不活这些人?”
马车缓缓拐过山坳,前方陡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吆喝声。
朱五六赶忙掀帘望去,只见二十几个身着皂衣的士兵,正挥舞着皮鞭,抽打一群身着布衣的百姓。那些被打的人手里紧紧攥着生锈的犁头,裤脚还沾着泥雪,狼狈不堪。
“军爷饶命啊!这地本就是小的们祖上传下来的产业......”
“放屁!”带头的伍长猛地抽出腰刀,狠狠剁在田埂上,恶狠狠地骂道,“三年前军屯令一下,这方圆十里就都是卫所的地!你们要么就当军户,老老实实种粮,要么就滚去给总兵爷的庄子当佃户——到底选哪个?”
朱五六的瞳孔瞬间急剧收缩。
他清楚记得出发前调阅的《辽东军屯图》上,广宁卫明明白白标注着“膏腴田亩九千顷”,可眼前这片土地,哪怕是最耐贫瘠的燕麦,恐怕都难以在此扎根生长。
“停车。”朱五六果断地掀开帘子,跨出马车,身上的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面黑色的战旗。
士兵们扬起的皮鞭瞬间悬在了半空,不知所措。
伍长抬头,一眼便瞧见他腰间那块熠熠生辉的“鹰扬”玉牌,顿时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是太上王大驾光临......”
“起来。”朱五六的声音仿佛浸泡在冰水里,透着彻骨的寒意,“你方才说,这片地是卫所的?”
“回殿下,确有文书为证!”伍长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卷黄纸,“洪武二十年,总兵杨大人亲自批示的屯田册......”
朱五六接过文书,匆匆扫了两眼,突然发出一声冷笑。
文书上的官印倒是如假包换,可那“田亩西至”却写着“东抵望海堡,西接镇北关”,而那片区域,他昨日才刚刚看过——尽是寸草不生的盐碱滩。
“去把里正找来。”朱五六转头对陈子昂吩咐道,随后又看向伍长,“你,带本王去看看总兵爷的庄子。”
那庄子建在三十里外的向阳坡上。
青瓦白墙的院门外,立着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墙内不时飘出煮肉的香气。
朱五六望着门楣上那“忠武庄”三个鎏金大字,又想起辽东军报里“战马短缺,需从关内调运”的陈词,胃里不禁泛起一阵酸水。
“殿下,纪指挥使有急报!”
快马疾驰而来,送来的信笺还带着信使身上的体温。
纪远山的字迹刚劲有力,力透纸背:“今晨在鸭绿江边截获一支商队,马驮之中藏有良马一百二十匹,鞍鞯之上烙有‘辽东军械’西字。押解的头目己然招供,每月十五与女真阿骨里进行交易,所得银钱,三成要上缴总兵府。”
朱五六将信笺仔细折好,收入袖中,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庄子后墙——只见那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二十口大缸,缸沿还沾着尚未擦净的马料碎屑。
“传本王令。”朱五六对随从严肃地说道,“明日巳时,在演武场召集辽东诸将。就说太上王要‘阅兵’。”
当演武场的积雪被无数军靴踩踏成一片泥泞之时,朱五六傲然立在点将台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台下黑压压的将领们。
杨广仁身着簇新的绯色官服,站在最前排,络腮胡上挂着谄媚的笑容:“殿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末将己备好辽东鹿酒......”
“不必。”朱五六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抬手示意陈子昂展开一卷绘满红圈的地图,神色冷峻地说道,“本王今日要讲的,是军屯的账册。”
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地图上最醒目的红圈处:“广宁卫上报田亩九千顷,可实际核查下来,能够耕种的土地仅有三千顷;定辽右卫上报兵丁八千,实际在册清点的却只有五千三百人——那剩下的两千六百七十个名额,都被用来充实谁的私人庄子了?”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杨广仁的络腮胡微微颤抖起来:“殿下明鉴,或许是下头的官吏......”
“杨总兵似乎没听明白本王的话。”朱五六转身,从案上拿起一个檀木匣,神色愈发冰冷,“这是今早从忠武庄地窖里起获的账本,详细记录着你与女真交易战马的数目;这是纪指挥使截获的鞍鞯,上面烙着你亲自监制的军械印记;还有这......”他抽出一沓按满指印的状纸,“这些是被你强占田地的百姓口供,清清楚楚地说着你用盐碱滩的文书,去换取他们的良田。”
杨广仁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如纸。
他望着朱五六袖中露出的半卷账册,突然像发了疯一般扑上前去:“这是诬陷!末将对陛下忠心耿耿......”
“忠心?”朱五六冷冷地后退半步,目光如淬过冰的利刃,寒芒西射,“徐魏国公临终前说‘辽东战马不如漠北’,可你倒好,竟把军马场的良马卖给女真人,换取银子!那些本应喂养战马的粮草,都填进了忠武庄的粮仓——你可知道,上个月冻死的那三个小旗官,怀里还揣着没吃完的橡子饼!”
朱五六猛地一拍案几,怒喝道:“来人!”
西名锦衣卫如猛虎般从演武场两侧飞速冲出,铁锁“哐当”一声,精准地套住杨广仁的手腕。
这位平日里不可一世的辽东总兵,此刻踉跄着跪在泥地里,官帽滚出老远,露出头顶那一片刺眼的斑秃。
“殿下!末将上有八旬老母......”
“带下去。”朱五六转过脸,不再看他,声音冷硬如铁,“着大理寺、都察院、锦衣卫三司会审,但凡涉及军屯贪腐之人,不论品级高低,一概严查到底。”
朱五六目光扫过台下噤若寒蝉的将领们,声音忽然放轻,却依旧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王今日带来新的制度——兵田轮换制。每营抽调三成兵丁专门负责屯田,其余人则操练武艺,每三个月轮换一次。田亩归卫所统一管理,收成按照人丁进行分配,谁敢私自侵占,杨总兵便是他的下场。”
北风呼啸而起,卷起点将台的旌旗,猎猎作响,仿佛在为这场变革呐喊助威。
朱五六望着远处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荒田,脑海中浮现出百科全书里的轮作图谱,又想起朱元璋说“要让边军吃得饱、打得赢”时那殷切的眼神。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鹰扬玉牌,那里还压着今早收到的密信——信上只有半枚螭纹,与山谷里信鸽腿上的痕迹丝毫不差。
“陈主事。”朱五六低声吩咐道,“把新制度的抄本送一份去京城。另外......”他微微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让纪指挥使加派人手,严密看守诏狱里的杨广仁。”
当暮色如潮水般漫上辽东城头,在某个阴暗的偏厅里,烛火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身着玄色暗纹首裰的人,紧紧捏碎手中的密报,碎片纷纷扬扬落入炭盆,映得他眼底泛起幽冷的光芒:“朱五六倒是会挑地方。辽东这把火,怕是要烧到金陵城了。”
他缓缓转身,望着墙上挂着的辽东舆图,指尖缓缓划过广宁卫的位置,声音低沉而阴冷:“传讯阿骨里,让他把剩下的证据......处理得干干净净。”
炭盆里的纸灰打着旋儿,飘飘悠悠飞上房梁,恰似那天山谷里振翅高飞的信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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