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穿透阶梯教室的玻璃窗，如同液态的金箔，在深褐色的木质课桌上流淌出明暗交错的菱形光斑。曹峰踩着上课铃冲进教室时，运动鞋与水磨石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惊得前排几个补觉的学生猛地抬头。
"又迟到？"坐在第一排的学习委员扶了扶黑框眼镜，笔尖在考勤本上沙沙划过，"第三次了啊。"
曹峰无暇理会，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场所牵引，瞬间扫向教室后排。林小满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浅灰色卫衣的帽檐下，她垂眸翻书的侧脸被夕阳温柔地镀上金边。身旁的座位空着，仿佛宇宙特意为他预留的缺口，等待着某个关键粒子的嵌入。
距离那场校园摄影展，己经过去整整一个月。自那天在礼堂后台落荒而逃后，曹峰无数次在图书馆的书架间、食堂的长桌旁、教学楼的走廊上，设想过与林小满重逢的场景。他反复推敲每一句开场白，演练每一个表情，可此刻真正面对时，那些精心准备的台词，却如同阳光下的晨雾，消散得无影无踪。
"今天我们继续讲解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白发教授的声音在教室响起，粉笔敲击黑板的声响如同心跳监测仪的律动，"请翻开第143页，关于玛德莱娜蛋糕的著名段落。"
犹豫的刹那，曹峰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那个命运般的空位。他能感觉到几道好奇的目光如芒在背——毕竟全校都在议论那个在领奖台上消失的神秘摄影师，而他偷拍的主角，此刻就坐在身边。
落座时带起的微风轻轻掀动林小满的书页，她转头看向他，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放大，宛如被惊动的蝴蝶。很快，她抿起唇角，梨涡若隐若现，低头继续在课本上勾画重点。发梢不经意间扫过他的手臂，留下若有若无的茉莉香气，如同记忆里某个夏日的午后。
"抱歉。"曹峰的声音轻得几乎被淹没在教授的讲解声中。
林小满的笔尖在纸面上停顿了一瞬，却没有抬头。这个细微的反应，却让曹峰的心脏漏跳一拍。他摊开课本，可眼前的铅字却渐渐模糊，化作林小满睫毛的形状。教授关于时间与记忆的讲解，在耳畔变成遥远的回声，唯有身旁传来的轻微呼吸声，清晰得令人心慌。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礼堂里灯光璀璨，掌声如潮。
"本届校园摄影展特等奖，《星轨下的观测者》，作者曹峰！"
主持人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响彻整个礼堂，而此刻的曹峰，正躲在后台的消防通道里，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手心满是冷汗。那张照片是他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用长焦镜头偷偷拍下的——天文台的台阶上，林小满仰头望着夜空，星光在她睫毛上跳跃，宛如坠落人间的星辰。他本打算匿名参赛，却没想到会获得最高荣誉，更没料到评委会坚持要求作者亲自上台领奖。
"曹峰同学在吗？请上台领奖！"主持人的催促声再次响起。
透过门缝，曹峰看到林小满站在前排，正好奇地环顾西周。如果她看到那张照片，一定会认出拍摄者的身份。这个念头如同一记重锤，让他转身逃离，甚至连心爱的相机和三脚架都忘在了现场。
"借支笔？"
林小满的声音带着薄荷糖般的清甜，轻轻拂过他的耳畔。曹峰猛地回神，低头看见她握着一支银色钢笔，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出几道苍白的痕迹，如同他们之间那些欲说还休的时光。
"啊，好。"他慌乱地拉开笔袋，黑色水笔却卡在夹层里。越是着急，手指越不听使唤，最后几乎是用力扯出了那支笔。交接的瞬间，两人的指尖不经意相触，一股电流顺着神经窜上脊背，他像触到火焰般迅速缩回手。
"谢谢。"林小满在纸上写下工整的字迹，笔记本被悄悄推过来。曹峰瞥见扉页上，自己拍摄的那张照片被精心裁剪成心形，旁边还贴着一张便签："最好的观测者"。
"照片我洗出来了，放在钱包里。"新写下的文字带着未干的墨迹。曹峰盯着那些笔画，喉咙发紧，最终只在课本空白处挤出一个字："嗯。"
林小满的笔悬在空中，似乎在等待更多回应。曹峰的后背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该如何解释？解释那天的落荒而逃？还是坦白这张照片背后，自己反复冲洗了十几次，只为找到最完美的角度？
"普鲁斯特认为，味觉记忆是最强烈的记忆载体。"教授的声音突然提高，"就像这块玛德莱娜蛋糕，它唤起的不仅是味道，更是与之相关的整个童年世界。"
林小满突然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小小的蛋糕，旁边写道："比食堂的蓝莓派如何？"
曹峰一愣，记忆瞬间被拉回大一那年的深夜。那时他们在学校食堂偶遇，分享了当天最后一块蓝莓派。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单独相处的时光。他嘴角不自觉上扬，写道："差远了。"
看到回复，林小满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封信，现在能给我了吗？"字迹带着俏皮，却藏不住尾端微微上翘的期待。曹峰的笔尖悬在纸面许久，最终洇开一个墨点："不在身上。"
"又骗人？摄影展那天你说要给我的。"林小满快速写下，字里行间带着埋怨。
曹峰一阵愧疚。那天他确实把信揣在了口袋里，却在最后一刻，因为害怕被拒绝，选择了退缩。他盯着笔记本，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懦弱。
"那什么时候在？"新的字迹带着急切。
他望向窗外掠过的飞鸟，想起抽屉里整整齐齐叠放的三十七封信。从高中到现在，这些信件写了又扔，扔了又写，承载着他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却始终未能送出。
"下次。"写下这两个字时，走廊传来其他班级下课的喧闹声。林小满突然笑出声，在纸上画了个鼓着腮帮子的小人，旁边批注："又是下次？"
这个带着温度的抱怨，让他想起高中时，她总爱把没解完的数学题拍在他桌上的模样。那时的林小满，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不服输的倔强。
"这次是真的。"他认真写道，又觉得不够诚恳，补充道："我保证。"
林小满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久到曹峰以为她不会再回复。终于，她的笔尖再次落下："知道吗？那天我在礼堂等了好久。"
曹峰的手指僵住了。他从未想过，她会如此首接地提起那件事。
"我以为你会来领奖。"字迹变得有些潦草，"后来李老师告诉我，相机上的名字是你。"
他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原来她早就知道了照片的拍摄者是他。这一个月来，她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一个偷拍别人却不敢承认的胆小鬼？
"对不起。"他写道，笔尖几乎戳破纸张。
林小满没有立即回应。此时教授正在讲解记忆的主观性："普鲁斯特笔下的过去并非真实存在，而是被当下情感重构的幻影。"阳光渐渐西斜，教室里的影子越拉越长。
"我不在乎照片是怎么来的。"她终于写道，"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总在关键时刻消失？"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曹峰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他盯着笔记本，眼前不断闪过那些遗憾的瞬间——高中毕业典礼上欲言又止的自己，大学迎新会上错过的相遇，还有摄影展那晚的落荒而逃......每一次，他都在即将接近真相时，选择了退缩。
"我怕。"他本能地写下这两个字，又迅速涂掉，改成："我不擅长表达。"
林小满突然伸手按住了他的笔。她的手指温暖而干燥，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曹峰惊讶地抬头，对上她坚定而温柔的目光。
"下课后别跑。"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耳畔，"我有话对你说。"
下课铃响起的刹那，林小满收拾书包的动作格外迟缓。那支没墨的钢笔被"不小心"留在桌上，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冷光。曹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才惊觉自己一首屏住了呼吸。
他拿起那支钢笔，金属表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鬼使神差地，他追了出去，在洒满金色碎光的走廊拐角拦住了她。
"你的笔。"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
林小满转过身，阳光穿过她耳边的碎发，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她接过笔随意塞进侧袋，发梢随着动作轻晃，"反正也用不了。"
"那你还借？"话一出口，曹峰就后悔了，这问题实在太过笨拙。
林小满歪头看着他，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不然怎么跟你说话？"这句话如同一束强光，瞬间照亮了他七年的小心翼翼，那些精心构筑的防线，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走廊上学生来来往往，好奇的目光不时投来。而曹峰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少女眼中跳动的夕阳。
"所以，"她向前半步，发梢扫过他的校服领口，"下次是什么时候？"
曹峰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拉开背包拉链。那个边缘磨损的信封带着体温被抽出，三十七次折叠的痕迹里，藏着他整个青春的秘密与挣扎。
"现在。"他听见自己坚定地说，"就现在。"
林小满接过信封的手指微微颤抖，指甲在牛皮纸表面留下月牙形的印记。当她迫不及待要拆开时，曹峰轻轻按住她的手，温度透过纸张传递："回去再看。"
"为什么？"她仰起脸，夕阳将她的瞳孔染成蜜糖色。
"因为......"曹峰别过通红的耳根，声音轻得像是要融进晚风，"我写了太多丢脸的话。"
林小满清脆的笑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她小心翼翼地将信封塞进书包最内层，那里还躺着那张心形照片。"好，那我等你走了再看。"
夕阳的余晖中，两人的影子在地面渐渐交叠，如同终于相遇的量子纠缠态。这一刻，所有未说出口的话语，所有错过的时光，都在时光的褶皱里，写下了新的方程式。
"我送你回宿舍？"曹峰鼓起勇气问道。
林小满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色的钥匙晃了晃："今天天文台轮到我值班。你要不要......"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一起来？就像你照片里那样。"
曹峰感到心脏快要跳出胸膛。这一次，他知道，自己不会再逃避。他伸出手，与她相握，掌心的温度传递着无声的承诺。在这个被夕阳染红的黄昏，属于他们的故事，终于翻开了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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