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中央空调发出老物件特有的嗡鸣，像一只蛰伏在天花板里的巨兽。油墨香裹挟着隔壁咖啡区的焦糖气息，在暖黄色灯光里编织成绵密的网。曹峰坐在铺着墨绿色绒布的长桌后，面前新书堆叠成整齐的方阵，冷硬的书脊泛着哑光，如同他刻意筑起的防线。
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单调而规律，他机械地重复着签名动作，手腕关节传来轻微的钝痛。"谢谢支持""感谢喜欢"这些公式化的回应从喉间滚出，像被反复播放的录音带。玻璃门外，都市的喧嚣如同隔着毛玻璃般模糊，车水马龙的光影在雨幕中晕染成斑斓的色块。
这是他耗时三年完成的作《雨季未发送》。编辑说这是个关于错过的故事，却不知那些浸透在字里行间的细节——女主角总爱在发尾抹柑橘味护发素，男主角习惯把钢笔别在左胸口袋，天台栏杆上交错的"CF & LM"刻痕，都是被暴雨冲刷过的青春标本。
"下一位。"曹峰头也不抬地说道，拇指按压着酸痛的腕关节。签售会己经持续了三个小时，他能感觉到后颈渗出的薄汗正沿着脊椎缓缓滑落。
"能写to签吗？"
轻柔的女声裹挟着南方特有的尾音婉转，像根细针刺破了机械的循环。曹峰的睫毛剧烈颤动，悬在纸面的笔尖突然失控，墨渍在雪白的扉页晕开，如同突然绽放的墨色花朵。
"名字？"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林小满。"
记忆的闸门在瞬间被冲垮。高三教室的后窗，她踮脚够黑板擦时飞扬的马尾扫过他的课桌；毕业旅行时，她笑着把贝壳塞进他口袋，指尖残留着海水的咸涩；还有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她浑身湿透地站在他家楼下，戒指滑落的清脆声响至今仍在耳畔回荡。
缓缓抬起头，时光在两人之间撕开一道裂缝。林小满穿着米色针织衫站在桌前，利落的短发别着银色樱花发卡，眼角新长的泪痣像颗未干的泪痕。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柑橘香水味，瞬间将他拽回那个永远停摆的夏天。
"好久不见。"林小满把书轻轻推近，指甲上还留着淡淡的月牙白，"能写'给最特别的人'吗？"
曹峰的目光被她无名指上的戒痕刺痛。那圈淡淡的印记，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转身离去的背影，风衣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如同割裂他世界的利刃。
"最特别的人？"曹峰冷笑一声，钢笔在纸面划出凌厉的弧线，"对你来说，我是什么特别的存在？特别容易忘记的那种吗？"
林小满的指尖微微颤抖，但很快稳住："曹峰，五年了，你还是这么..."
"这么什么？刻薄？记仇？"他打断她，墨水在纸上洇出浓重的痕迹，"别再来打扰我的人生"几个字力透纸背，仿佛要将五年的怨恨全部倾注其中。
林小满盯着那行字，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你的新书我看了三遍。第137页男主角在天台说的那句话，是当年你欠我的答案吗？"
曹峰的手顿了一下，往事如潮水般涌来。他记得自己在深夜写下那段文字时，泪水滴落在键盘上："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爱你，哪怕知道结局。"
"小说是虚构的。"他合上书本推给她，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虚构？"林小满翻开书页，指尖划过熟悉的段落，"女主角喜欢在发尾抹柑橘味的护发素，这是虚构？男主角总爱把钢笔别在左胸口袋，这是虚构？还有天台栏杆上刻着的CF和LM..."
"够了！"曹峰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周围几个读者好奇地望过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小满的眼睛亮得惊人："我想知道，如果当年那个雨夜，我的手机没有进水，那条短信发出去了，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曹峰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但很快恢复冷漠。他伸手从抽屉深处摸出个丝绒盒子，盒子边缘的金线己经有些磨损。推过去时，盒子在桌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你的东西。"
林小满打开盒子的瞬间，呼吸停滞了。那枚素圈戒指静静躺在黑色绒布上，内侧刻着的"CF & LM"缩写，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的指尖轻轻抚过刻痕，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找了好久……原来在你这。"
"暴雨那晚掉在我家门口。"曹峰侧头示意保安引导下一位读者，余光瞥见她睫毛上闪烁的水光，"现在物归原主。"
"曹峰，"林小满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那天晚上我..."
"曹老师，时间差不多了。"苏编辑走过来，胸前的工作牌晃出冷光，"还有最后三位读者等着签名。"
曹峰趁机抽回手："请别耽误其他读者。"
林小满后退一步，紧紧攥着那本书和戒指盒："我会等你签完。"
苏雯好奇地打量着两人："你们认识？"
"高中同学。"曹峰迅速回答，重新坐下开始签名。他的笑容标准而疏离，却没发现林小满默默走到角落，翻开书本时，眼泪砸在扉页那行刺目的字上——在"别再来打扰我的人生"下方，隐约可见被橡皮擦去的浅痕，那是他曾经写下的"给小满"。
签售会接近尾声时，天空突然暗了下来，远处传来闷雷的低吼。曹峰望向窗外，恍惚间又回到五年前那个雨夜。那时的他站在阳台上，看着林小满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嘴唇颤抖着说了什么，而他愤怒地甩上了窗户。
"要下雨了。"苏雯看了看表，"我们收拾一下吧，晚上出版社还有个庆功宴。"
曹峰点点头，动作却格外迟缓。余光里，林小满仍站在文学区的书架旁，手指无意识地着书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渐渐覆盖了他的签售台。
"曹峰，"苏雯突然凑近，"《雨季未发送》里的故事，是不是就是..."
"小说而己。"曹峰合上笔盖，声音疲惫。
"可是女主角也叫小满，这太巧合了。"苏雯压低声音，"而且那些细节..."
"苏雯，"曹峰打断她，"拜托了。"
苏雯叹了口气："好吧。不过..."她朝林小满的方向努努嘴，"她看起来有话要说。"
就在曹峰转身准备从后门离开时，林小满突然快步走来。她的帆布鞋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第137页..."
曹峰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什么？"
"男主角在天台说的那句话，"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亮得惊人，"是我当年没来得及听的答案吗？"
曹峰的背脊僵首。他记得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爱你，哪怕知道结局。"那是他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想对她说却再也没有机会说的话。
"小说是虚构的。"他重复道，声音干涩。
林小满绕到他面前，眼中含着泪水："那为什么不敢看我？"
曹峰终于抬起眼，对上她的目光。五年了，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像是盛满了星光。他曾经在那双眼睛里看过自己的倒影，看过未来，看过永远。
"因为..."他艰难地开口，"看到你，我就会想起那天晚上你是怎么..."
"我爸爸突发脑溢血，"林小满突然说，"那天晚上。医生说他可能撑不过去。我妈一个人在医院，完全崩溃了。"
曹峰愣住了："什么？"
"我本来要去见你，告诉你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林小满的眼泪滚落下来，"然后接到了医院的电话。我太慌了，只想立刻赶回去..."
曹峰的世界仿佛在旋转。那个雨夜，她不是来分手，而是...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嘶哑。
"我试过！"林小满激动地说，"我的手机掉在水坑里坏了。后来我借医院的电话给你打了无数次，你都不接！"
曹峰想起那个晚上，看到陌生号码他全部拒接了。他以为是她换了号码来纠缠，或是...他的骄傲和愤怒蒙蔽了他。
"那戒指..."
"我需要钱给爸爸做手术。"林小满苦笑，"我以为...我以为你会理解。我打算等爸爸情况稳定就解释清楚，可是等我再回来找你，你己经..."
"搬走了。"曹峰接上她的话，心脏剧烈跳动，"因为我以为你..."
"抛弃了我。"林小满轻声说。
书店的灯光忽然闪烁了一下，外面的雨开始落下，敲打着玻璃窗，像极了五年前那个夜晚。
"曹峰，"林小满深吸一口气，"第137页..."
"是真的。"他终于承认，声音几乎微不可闻，"那句话是真的。"
林小满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向前一步，却又停住："那现在呢？"
曹峰看着她，五年的痛苦、愤怒、思念在胸中翻涌。他该相信她吗？该再给自己一次心碎的机会吗？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
苏雯在不远处咳嗽了一声："曹峰，车到了。"
林小满退后一步，擦了擦眼泪："我理解。至少...至少我知道了答案。"她转身要走。
"等等。"曹峰突然叫住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和她记忆中一样，别在左胸口袋的那支，"写个地址给我。"
林小满愣住了："什么？"
"你的地址。"曹峰翻开一本书的空白页，"我想...我需要时间。但不想再错过了。"
林小满颤抖着写下地址，泪水模糊了视线。当她抬起头，发现曹峰正凝视着她，眼中是她熟悉的温柔。
"这次，"他轻声说，"我会亲自送信。"
雨幕中的书店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零星的翻书声在空气中回荡。曹峰望着林小满离去的背影，手中的钢笔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那些被误解尘封的岁月，那些未能发送的心意，或许终将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晨，重新书写成崭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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