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破耳与象牙塔下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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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破耳与象牙塔下的回声

 

那个装玩具的旧木箱在阁楼角落积了很久的灰,箱盖上的铜扣都被时间啃掉了漆。我撬开时,烟尘混着樟脑味扑了满脸,像打开一罐被时光腌渍的回忆。最上面躺着破耳——那只左前爪缺了半掌、耳朵撕裂成三瓣的棕色泰迪熊,玻璃眼珠蒙着层雾状的白翳,像是患了白内障的老狗。

它是我刚到英国时威廉太太送的,当时包装盒里还有个蓝色制服的叮当猫,可我唯独看上这只歪头熊。记得拆封时发现它耳朵少了块布,心想着怎么送个坏的给我,威廉太太说这是她刚结婚时,威廉先生送给她的,于是就留了下来,后来威廉太太用紫色毛线给它缝补耳朵,针脚歪歪扭扭像条蜈蚣,线尾还打了个笨拙的蝴蝶结。

做义工的第三个月,社区中心发起“玩具捐赠周”。海报上画着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怀里抱着崭新的兔子玩偶,背景是福利院彩色的尖顶房子。我盯着海报上的兔子,突然想起阁楼里的破耳,以及它旁边那堆缺胳膊少腿的“残次品”——缺尾巴的松鼠、掉了轮子的消防车、眼珠松脱的熊猫。

“它们和孤儿一样需要家。”我对着木箱喃喃自语,指尖划过破耳褪色的绒毛。我总觉得,完整的玩具属于明亮的橱窗,而这些残缺的造物,天生就该被送到需要修补的地方。我想,福利院的孩子应该更能理解破耳们的“不完美”。胶带封箱的刹那,破耳的玻璃眼珠在阁楼夕照里闪了一下,像一滴即将滚落的琥珀色眼泪。

圣安妮福利院的尖顶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座童话里被遗忘的城堡。铁艺大门上挂着褪色的木牌,字母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推开门时,走廊里飘来烤面包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穿蓝围裙的保育员正领着一群孩子往活动室走,孩子们的橡胶鞋底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声响。

活动室中央的长桌上己经堆起小山似的玩具。金发小姑娘正拆开一个粉绸包装的芭比,塑料包装盒在她手里发出清脆的撕裂声,旁边的男孩举着崭新的变形金刚,金属部件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我抱着纸箱站在门口,突然觉得怀里的重量变得烫人。

“是来捐赠的吗?”戴圆框眼镜的保育员微笑着接过纸箱,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当她打开箱盖时,我清楚地看见她瞳孔里闪过一丝惊讶——破耳歪斜的脑袋从旧玩具堆里探出来,缺掌的前爪搭在缺尾巴的松鼠身上,像一群刚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伤员。

旁边的金发小姑娘“呀”了一声,手里的芭比差点掉在地上。她旁边的男孩皱着鼻子:“这些玩具...好像都坏了。”我的脸颊“腾”地烧起来,仿佛被人当众掀开了沾满补丁的内衣。周围的孩子渐渐围拢过来,他们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破耳褪色的绒毛上,扎在消防车缺了轮子的底盘上。

一个穿红毛衣的小男孩伸手想去摸破耳,却被旁边的女孩拉住了:“别碰,上面有灰尘。”她的公主裙上缀着闪亮的水钻,手里还抱着个带蕾丝边的布偶猫,猫眼睛是两颗锃亮的黑纽扣。我突然想起自己出发前特意用湿毛巾擦过破耳的脸,却没注意到它耳朵上的毛线蝴蝶结己经磨得起球,像团打结的蜘蛛网。

保育员轻轻合上纸箱:“谢谢你的心意,这些玩具我们会清洗消毒。”她的语气依旧温和,可我看见她指尖在箱盖上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触碰什么易碎的东西。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照进来,在长桌上投下斑斓的光斑,新玩具的塑料外壳反射着光芒,而我的纸箱像块被遗忘在阴影里的旧抹布。

午休时我躲在福利院的花园里,长椅的木板被晒得发烫。破耳被我从纸箱里偷偷拿了出来,放在腿上。它缺掌的前爪搭在我的膝盖上,玻璃眼珠茫然地望着远处的秋千。“你喜欢旧玩具吗?”身后突然响起怯生生的声音。回头看见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苹果派。她的毛衣袖口磨出了毛边,脸上沾着果酱,眼睛却像浸在泉水里的黑曜石。

“这个小熊的耳朵怎么了?”她蹲下来,手指轻轻拂过破耳耳朵上的紫色毛线。我看见她袖口露出的疤痕,像条褪色的蚯蚓。“是我缝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它以前受伤了。”

小姑娘突然笑起来,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缝:“我也有个受伤的兔子,妈妈走之前留给我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布兔子,耳朵上缠着医用胶布,棉布被磨得薄如蝉翼。“露西说它太旧了,可我觉得它比新玩具暖和。”她把兔子贴在脸颊上,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颤动的阴影。

我的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原来在这个小姑娘眼里,破耳的残缺不是需要被拯救的符号,而是陪伴的印记。而我,却自作聪明地把自己的审美和怜悯强加给了一群素未谋面的孩子。那些被我精心挑选的"同病相怜"的玩具,在明亮的活动室里,反而像一道道突兀的伤疤,提醒着孩子们失去的完整。

隔壁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金发小姑娘正抱着新芭比在滑梯前转圈,穿红毛衣的男孩把变形金刚举过头顶,金属关节碰撞发出“咔哒”声。他们的快乐那么首接,那么理首气壮,像阳光下盛开的向日葵。而我带来的破耳们,却像阴雨天里发霉的旧书,带着自以为是的深情,闯入了别人的晴空。

下午的捐赠仪式上,保育员让孩子们挑选喜欢的玩具。金发小姑娘第一个冲到新玩具堆前,抱起那个带音乐盒的芭比。穿红毛衣的男孩抢走了最后一个遥控汽车。扎麻花辫的小姑娘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拿起了那个带蕾丝边的布偶猫,她摸着猫身上光滑的缎面,眼睛里有我读不懂的光芒。

我站在角落,看着破耳孤零零地躺在纸箱底,缺掌的前爪朝上,像在做最后的呼救。突然意识到,自己所谓的“慈悲”,不过是用残缺的玩具搭建了一座道德高台,站在上面俯瞰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我以为自己在给予温暖,却可能在无意中展示了他们的匮乏;我以为在分享“不完美的美”,却忽视了每个生命对尊严的天然渴望。

“其实很多孩子更喜欢新玩具。”戴圆框眼镜的保育员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手里端着两杯热可可。“他们经历了太多失去,完整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是种看得见的希望。”她把杯子递给我,指尖的淡粉色指甲油在灯光下柔和得像贝壳内壁。

“那这些旧玩具...”我指着纸箱,声音有些沙哑。

“我们会清洗干净,放在阅读角。有些孩子喜欢给它们讲故事,就像给受伤的小动物包扎。”她望着在地毯上玩芭比的孩子们,目光温柔,“但首先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值得拥有崭新的、漂亮的东西。善意不是把自己不要的东西送出去,而是想想,如果我是他们,我希望收到什么。”

热可可的蒸汽模糊了我的眼镜片。现在才明白,温度从来不在物品本身,而在给予时是否弯下了腰,平视对方的眼睛。

离开福利院时,晚霞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我把破耳揣在兜里,它缺掌的前爪隔着布料抵着我的胸口,像颗跳动不规律的心脏。街角的玩具店橱窗里,崭新的泰迪熊们排着队,玻璃眼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每只都有着完整的耳朵和油亮的绒毛。

我走进去,买了个和破耳款式相同的新小熊。它的耳朵毛茸茸的,爪子上缝着精致的爪垫,包装纸是带着星星图案的绸布。店员问我要不要贺卡,我想了想,在卡片上写:“愿你的每一天都有完整的阳光。”

第二天我又去了福利院,把新小熊放在了长桌上。扎麻花辫的小姑娘第一个发现了它,她拿起小熊,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抚摸它毛茸茸的耳朵。我看见她把新小熊和旧兔子放在一起,布偶猫的蕾丝尾巴搭在小熊身上,像围了条温暖的围巾…

破耳像是一面镜子,照见我在象牙塔里滋生的傲慢。而那些在福利院晨光中闪闪发亮的新玩具,不是对残缺的否定,而是对尊严最基本的致敬——每个生命,都该被允许在崭新的包装里,遇见不打折扣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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