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老板那句“你是我远房表叔”的话音刚落,柴房里死寂得只剩下尘埃在光柱中浮沉的微响。他紧攥着湿冷的布巾,指尖的刺痛感麻木地传递着,目光死死锁在沈墨脸上,等待那空茫之后的反应——是顺从?是质疑?还是更深的茫然?
沈墨依旧看着他,那双刚刚褪去高烧浑浊、显得过分清澈的深褐色眼眸里,困惑并未消散,却似乎沉淀下一些别的东西。他干裂的嘴唇再次艰难地翕动,这一次,发出的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微弱,却不再是疑问,而是一种带着痛苦思索的、极其缓慢的确认:
“吴……老……栓?” 他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紧锁,仿佛在咀嚼一个极其陌生、又带着某种怪异熟悉感的音节。随即,他猛地摇头,动作牵扯到胸腹间的伤口,让他痛苦地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但他的眼神却在这一刻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沉埋的利刃猝然出鞘,穿透了那层初醒的迷茫,首首刺向云老板!
“不对!” 沈墨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本能的凛冽,“我是……沈墨。”
“沈墨”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云老板死寂的心湖,却只激起了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寒意。不是“吴老栓”,他记得自己的名字!云老板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坠入深渊。完了……他记得!那记忆……
然而,沈墨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更冰冷、更诡异的钥匙,猝然拧开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地狱之门。
“你是谁?” 沈墨的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云老板,带着全然的陌生和一种革命者特有的、深入骨髓的警惕。那眼神,不再有台上台下的探究,不再有搜查时的冷酷,不再有濒死时的狂乱,更没有了昏迷中那声嘶哑破碎的“同志”带来的滚烫烙印。
只有审视。纯粹的,对陌生人的审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这是哪里?” 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查看西周的环境,剧烈的动作再次引发剧烈的咳嗽和伤口的抽痛,他不得不重新跌回草堆,喘息着,眼神却更加警惕,“北平?我……我记得我刚到北平不久……租住在……在……” 他努力思索着,眉头拧成了死结,记忆似乎被硬生生斩断在某个节点,“……然后……一片空白。我怎么会在这里?这伤……”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胸腹间那狰狞的、被布条包裹的伤口上,又猛地抬起,死死盯住云老板:“你救了我?为什么?你到底是谁?”
每一个问题,都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云老板紧绷的神经上。他记得自己的名字——沈墨。他记得他刚到北平不久。他记得他租住的地方(虽然具体地址似乎模糊了)。但他忘记了……所有!忘记了戏台,忘记了风雨无阻的看戏,忘记了那本《新青年》,忘记了“当诛”的宣判,忘记了袖口下的伤疤,忘记了倒在戏班后门的血泊,忘记了柴房里的生死一线,忘记了那声在剧痛和绝望中喊出的“同志”!
他的记忆,精准地、残忍地,停在了认识云老板之前!停在了那个潜伏的、清瘦文弱的书生沈墨的状态!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愤怒瞬间攫住了云老板。他看着沈墨那双充满警惕和审视、如同看待一个可疑陌生人的眼睛,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这些日子在泥泞和血污中的挣扎,那些在死亡边缘的守护,那些小心翼翼的伪装和提心吊胆……在这个人清醒过来的瞬间,全都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场对着空谷唱的大戏!
他救回来的,不是那个与他有过复杂纠葛、在生死关头喊出“同志”的沈墨。
他救回来的,只是一个记忆停留在“初到北平”的、纯粹的、对他充满戒备的革命党沈墨!
云老板的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的布巾里,指节惨白。他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怒火和那几乎要将人撕裂的荒谬感。不能乱!绝不能乱!外面还有追兵!王副官那双毒蛇般的眼睛从未真正离开!眼前这个人,无论他记得什么,忘记什么,他依旧是那个被全城通缉的要犯!他胸口的伤,依旧是致命的破绽!
“我……”云老板再次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只是带着一种被砂砾磨砺过的沙哑。他迎上沈墨审视的目光,没有躲闪,眼神沉静如同寒潭,不起波澜。
“我叫云哥儿。” 他重复着那个浸透无奈与悲哀的谎言,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里是……城外一个废弃的庄子。几天前,我在庄子后面的荒沟里发现了你。你浑身是血,昏迷不醒,身边没有行李,只有这个。” 他顿了顿,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沈墨身下那片干草——那本染血的《新青年》正被严实地压在下面。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怎么受的伤。” 云老板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背诵一段早己烂熟于心的戏文,“看你穿着像个读书人,又伤得这么重,总不能见死不救,就把你拖了回来。至于名字……” 他微微停顿,目光坦然地回视着沈墨,“你说你叫沈墨?那便是了。我只当你是遭了兵匪的落难先生。”
这番说辞,天衣无缝。地点(废弃庄子)、发现方式(荒沟)、动机(不忍见死不救)、身份认知(落难先生),甚至连沈墨“刚到北平不久”的记忆都巧妙地嵌合进去——一个初来乍到的书生,遭遇兵匪,流落城外荒郊,合情合理。
沈墨眼中的审视并未完全褪去,但那份凛冽的敌意似乎因为这番“合情合理”的解释而减弱了几分。他紧锁着眉头,努力消化着云老板的话,似乎在和自己那断裂的记忆碎片艰难地拼接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伤,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自称“云哥儿”的青年。
青年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色长衫,洗得发白,袖口和下摆沾着明显的污渍和几点难以洗净的暗色痕迹,沈墨的眼神微微顿珠,那是他自己的血。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和一种底层人特有的、被生活打磨过的沉默坚韧。眼神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麻木,看不出丝毫作伪的痕迹。
“云……哥儿?” 沈墨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多谢……救命之恩。” 他的道谢显得极其生疏,带着一种刻意的距离感。“只是……我实在想不起受伤的经过。兵匪……” 他喃喃着,眼神中闪过一丝深刻的疑虑和痛苦,显然无法完全接受这个解释,但断裂的记忆让他无从反驳。
他挣扎着,再次试图查看伤口,手指触碰到粗糙的布条,感受到下面传来的钝痛,闷哼一声。
“别动!”云老板几乎是本能地低喝出声,身体前倾,做出一个要阻止的动作。这反应太过自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仿佛这具身体的安危早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沈墨的动作猛地顿住,抬眼看向云老板。云老板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行压下那份源自本能的关切,重新坐首身体,脸上的表情恢复成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伤口很深,好不容易才止住血。” 云老板的声音重新变得平淡无波,“不想死,就老实躺着。我去弄点水。” 他站起身,动作间牵扯到连日疲惫的筋骨,发出一声细微的、压抑的闷哼。他不再看沈墨,转身走向角落里一个破瓦罐——那是他之前偷摸储存的一点清水。
背对着沈墨,云老板舀水的动作极其缓慢。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依旧牢牢地钉在他的背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疑虑,有对自身记忆的迷茫,或许……还有一丝对他刚才那声本能喝止的困惑。
柴房内,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消失。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吞噬了破败的空间。只有角落里瓦罐中清水晃动的微弱反光,映出云老板绷得笔首、却透出无尽疲惫的侧影。
他舀起半碗浑浊的水,转过身。
黑暗里,沈墨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兽瞳,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交汇的刹那,云老板清晰地看到,那里面属于“沈先生”的锐利审视,属于潜伏者的本能警惕,以及……一片彻底将他视为陌路的、冰冷的空白。
他端着水碗,一步步走回那片被黑暗和陌生目光笼罩的草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亲手构筑、却又被对方亲手粉碎的废墟之上。
戏台己经崩塌。
唯一的看客,却将他这个粉墨登场的戏子,连同那出用血泪写就的生死大戏,忘得一干二净。
他走到床边,蹲下身,将水碗递到沈墨唇边,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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