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静的预产期一天天临近，家里的气氛也像是拉满的弓弦，紧张而期待。那段所谓的“休战期”，其实更像是一场围绕着孕妇展开的、小心翼翼的侍奉。许静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日益笨拙，她的脾气却丝毫未减，反而因为身体的不适和对分娩的恐惧，变得更加阴晴不定。我依旧是那个全职保姆，默默地承受着她所有的情绪和指令，心里唯一的念想，就是那个即将降生的小生命。我无数次在梦里见到一个模糊的婴孩身影，咧着没牙的嘴对我笑，那份期盼，成了我唯一的精神支柱。
终于，在离预产期还有一周的一个深夜，许静的肚子开始规律地阵痛起来。林波慌得六神无主，穿着睡衣就在客厅里团团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要生了！要生了！怎么办？怎么办？”
“别慌！赶紧给医院打电话，叫救护车！我先把待产包拿好！”我相对还算镇定，毕竟是过来人。我一边指挥着林波，一边利索地找出早就准备好的待产包，里面是许静和小宝宝要用的各种东西。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许静疼得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看着她那个样子，我心里也揪得紧紧的，所有的恩怨在这一刻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对一个即将临盆的产妇的担忧。
到了医院，急诊的医生护士一番检查，说宫口己经开了两指，可以首接送产房了。就在我们手忙脚乱地办手续、推着许静往产房那边走的时候，许静的父母也行色匆匆地赶到了。许父许母看起来比林波镇定多了，他们一来，许母就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主导权。
“小静，别怕，妈妈在这儿呢！深呼吸，听医生的话。”许母握着许静的手，柔声安慰着。她又转头有条不紊地向医生询问情况，需要准备什么，家属要注意什么，显得经验十足。许父则在一旁联系他相熟的妇产科主任，似乎想打点一下，让许静能得到更好的照顾。
我看着他们一家人围着许静，忙前忙后，嘘寒问暖，林波也紧张地守在许静身边，我提着大包小包的待产用品，站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那些专业的医学术语，那些需要家属签字的表格，那些与医生护士的沟通，似乎都与我无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林波手足无措地问“妈，接下来该干嘛？”的时候，告诉他“去缴费”或者“去买点吃的”。
许静被推进了产房。产房的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林波、许父许母和我，都守在产房外的走廊上，开始了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许父时不时地打个电话，询问里面的情况，或者跟什么人交代几句。许母则坐立不安，一会儿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一会儿又走到产房门口，想从那紧闭的门缝里听出点什么动静。林波像个没头苍蝇，一会儿抓抓头发，一会儿搓着手，嘴里不停地念叨：“怎么还没出来？不会有事吧？”
我看着他们，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产房里不时传来其他产妇痛苦的呻吟声和尖叫声，每一声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我的心上。我想起我生林波的时候，那时候条件差，老林一个人在产房外守着，也是这般焦急吧。可那时候，我是产房里的主角，他是外面唯一的依靠。而现在，我也是产房外的等待者，可我却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一个不那么重要的旁观者。
许母突然对我说：“淑芬大姐，这里有我们看着就行了。你年纪大了，熬不住夜，要不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或者去车里眯一会儿也行。”她语气倒是客气，但我听出了那份疏离。
“不了，我不累。我在这儿等着。”我摇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我的孙子（或孙女）马上就要出世了，我怎么能离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走廊上的灯光白得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林波熬不住，靠在墙角打起了盹。许父也显得有些疲惫。只有我和许母，还睁着眼睛，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产房的门终于开了一条缝，一个护士探出头来：“许静的家属！”
我们几个人“呼啦”一下子全都围了上去。
“生了！是个女孩，六斤七两，母女平安！”护士笑着宣布。
“太好了！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许母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拉着许父的手，喜极而泣。林波也一下子清醒过来，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生了？我当爸爸了？是女儿？”
我也长长地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是孙女！老林家有后了！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激动冲击着我的心脏，眼眶也了。我多想冲进去看看我的小孙女，看看受了大罪的许静。
很快，许静和小宝宝被推了出来。许静躺在移动病床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疲惫的温柔。小宝宝被包裹在襁褓里，只露出一张红彤彤的小脸，闭着眼睛，小嘴巴一张一合，可爱极了。
“朵朵，我们的小朵朵！”许母俯下身，怜爱地看着襁褓里的小婴儿，眼泪又下来了。原来他们连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叫林朵朵，我这个奶奶，却是第一次听说。
回到早就安排好的单人病房，许家的亲戚朋友也陆陆续续地赶来看望。病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堆满了鲜花和各种婴儿用品。许父许母忙着招呼客人，林波则守在许静床边，嘘寒问暖。
我看着那个的小生命，心里充满了无限的爱怜。我多想抱抱她，亲亲她那柔软的小脸蛋。可我刚想伸手，就被一个穿着专业护士服的中年女人轻轻挡住了。
“阿姨您好，我是许小姐请的月嫂张姐。”那女人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语气却不容置疑，“宝宝刚出生，抵抗力弱，最好不要太多人接触。而且产妇也需要安静休养。”
我愣了一下，月嫂？什么时候请的？我怎么不知道？
许静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她有气无力地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妈，张姐是我早就定好的金牌月嫂，经验很丰富，懂得科学育儿。月子里的事，还有朵朵的事，都交给张姐就行了，您……您就不用操心了，好好休息吧。”
她的话说得很“客气”，但我听出了那份不容置疑的拒绝。她是怕我这个老太婆，用那些“老一套”的土办法，把她的宝贝女儿给带坏了。
张姐果然很“专业”。她给朵朵换尿布、喂奶、拍嗝，动作娴熟麻利。她跟许静交流的，也都是些“新生儿黄疸”、“脐带护理”、“母乳黄金期”之类的专业术语。我站在一旁，看着她们忙碌，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插不上手。
好不容易等到张姐给朵朵喂完奶，把她放在小床里。小朵朵咂巴咂巴小嘴，睡着了。我凑过去，想仔细看看我的小孙女。她那么小，那么软，鼻子眼睛都还没长开，但怎么看怎么觉得亲。
“真可爱。”我忍不住小声赞叹。
“奶奶，您别离宝宝太近，呼吸的时候会有细菌的。”张姐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我身后，轻声提醒。
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我这个当奶奶的，想看看自己的亲孙女，都要被嫌弃“有细菌”吗？
林波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失落，走过来小声对我说：“妈，张姐也是为了朵朵好。您别多心。等朵朵大一点，您想怎么抱就怎么抱。”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点点头，默默地退到一边。
整个下午，我看着许家的亲戚朋友轮流隔着一小段距离“瞻仰”着小朵朵，听着他们对许静的各种恭喜和对孩子的各种夸赞。我看着林波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看着许父许母脸上那份满足和骄傲。而我，这个孩子的亲奶奶，却只能远远地站着，像一个被排除在核心圈之外的客人。
产房外的等待，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产房里的新生命降临了，我却依旧感觉自己像个外人。那份初为人祖母的喜悦，被一种深深的失落和隔阂感冲淡了。
我的小孙女，朵朵，奶奶多想抱抱你啊。可是，这个简单的愿望，在此刻，却显得那么遥不可及。我不知道，在这个越来越不属于我的“家”里，我这个奶奶的身份，究竟还能剩下多少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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