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份送水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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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一份送水的工作

 

许静那番“爸爸是出差了”的诛心之论,像一剂缓慢发作的剧毒,彻底侵蚀了林波内心最后那点可供立足的、残存的幻想。他终于看清了一个比离婚、比净身出户更残忍的事实:许静要的,不仅仅是让他从她们的生活中消失,她更要在他女儿正在成型的人格和记忆里,亲手为他雕刻一座写满了“自私”与“不负责任”的、永久的墓碑。

从那次探视回来后,林波彻底陷入了一种更加可怕的、内耗式的自我折磨中。他不再只是沉默和发呆,他的身上,开始散发出一股焦躁而又暴戾的气息。他会在房间里,像一头被困的野兽一样,一圈一圈地,来回踱步。他开始抽烟,一根接一根,我们这个本就狭小不通风的老屋里,终日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廉价烟草的味道。有时候,我甚至能在深夜,听到他用拳头捶打墙壁时发出的、沉闷的“咚咚”声。

每一次声响,都像是捶在我的心上。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害怕。我怕他会疯,怕他会彻底毁了自己。我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那无形的、来自过去的鬼魅,拖进更深的深渊。

机会,或者说,是又一次的“审判”,很快就来了。

月底,林波的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他看了一眼,便把手机重重地扔在沙发上,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我悄悄地凑过去,看到了那条短信的内容,短信很短,却字字诛心:

“林先生,按离婚协议约定,本月五号前,请将朵朵的抚养费2000元,准时汇入指定账户。逾期,我的律师将会与您联系。另,请勿再用任何私人理由,试图联系我本人。”

落款,是许静的律师事务所。

冰冷,公事公办,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曾经的夫妻,如今,只剩下律师函警告的份儿了。这两千块钱,像一个冰冷的铁烙,再一次提醒着林波,他与女儿之间,那仅存的、可悲的联系,只剩下这点充满了讽刺意味的金钱。

“我不给!”林波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眼睛里充满了血红的、屈辱的怒火,“她那么有钱,还在乎我这两千块钱?她就是想羞辱我!想时时刻刻提醒我,我就是个连自己女儿都养不起的废物!”

“你必须给!”我看着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的语气说道。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妈?连你也……”

“波子,”我打断他,走到他面前,首视着他的眼睛,“这笔钱,你必须给。不是为了她许静,也不是为了什么协议。而是为了你自己,为了朵朵!”

“你听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对他说,“她越是想羞辱你,越是想把你从朵朵的生活里抹去,你就越不能让她得逞!这两千块钱,对她来说,可能什么都不是。可对你来说,这是你现在,唯一能为朵朵做的一件事!是你作为一个父亲,最基本、最不容置疑的责任和证明!”

“只要你还在支付这笔抚养费,在法律上,在道义上,你就永远是朵朵的父亲!她许静,就永远也无法把你彻底抹去!你明不明白?这不是钱的事,这是你作为一个父亲的……最后一点尊严!”

我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林波的心上。他看着我,眼里的那股暴戾的怒火,渐渐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茫然的痛苦。

“尊严……”他自嘲地笑了笑,“妈,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尊严吗?”

“有!”我握住他冰冷的手,“只要你还肯为你的女儿尽一份力,你就有!波子,你不能倒下!你倒下了,谁最高兴?是许静!你倒下了,朵朵就真的成了没爹的孩子了!”

“出去找份工作吧。”我放缓了语气,近乎哀求,“不管什么工作,能挣钱就行。能养活你自己,能付得起朵朵的抚养费。就算是为了我,算妈求你了,好不好?”

林波沉默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长期无所事事而显得有些苍白的手,久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的话,触动了他。

从那天起,他不再整日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开始出门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我只看到,他每天都怀着一丝希望出门,又在傍晚,带着一身更深的疲惫和失望回来。

他一个快三十五岁的男人,名牌大学毕业,曾经也是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的白领。可如今,他履历上的那段空白,和他那早己被生活磨平了所有锐气和自信的眼神,让他成了人才市场上,最不受欢迎的那一类人。一次次的碰壁,一次次的失败,像一把把小刀,反复切割着他那本就所剩无几的自尊。

终于,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他回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妈,我找到活儿干了。”

我心里一喜,急忙问:“是吗?什么工作?”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凉白开,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他才转过身,看着我,脸上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混杂着自嘲和认命的表情。

“送水。”他说,“给人送桶装水。”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送水工。我那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儿子,如今,要去当一个靠出卖体力为生的、最底层的送水工。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拧了一把,疼得我说不出话来。

“挺好的。”林波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扯了扯嘴角,说,“按桶计费,多劳多得。只要我肯干,朵朵的抚养费,还有我们俩的生活费,都够了。”

第二天,他就去上了工。

他换上了一身灰色的、耐磨的工作服,蹬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车上,载着七八个沉甸甸的蓝色水桶。他穿梭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一栋楼一栋楼地爬,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送。

第一天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他那双曾经敲打键盘的手,变得又红又肿,上面还磨出了好几个水泡。他一句话也没说,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我给他准备的三大碗米饭,然后,倒在床上,不到一分钟,就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我悄悄地走进他房间,帮他盖好被子。看着他那张因为极度疲惫而显得有些扭曲的睡脸,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流了下来。我心疼,我真的心疼我的儿子。

可奇怪的是,在这份心疼之中,我又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微弱的安心。

接下来的日子,林波就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机器人,每天早出晚归。他变得更黑了,也更瘦了,但他的眼神,却不再是那种空洞的、死人般的灰白。那里面,有了一丝别的东西——一种被体力劳动彻底榨干后的、真实的疲惫。

他没有时间再去顾影自怜,没有精力再去胡思乱想。因为每一天,他都要爬上百层的楼梯,搬运上千斤的重量。他那曾经被精神痛苦占据的大脑,如今,被最原始的、身体的酸痛和疲惫,填得满满当死。

有时候,他回来后,会跟我说上几句。“妈,今天送了三十桶,能挣一百多块钱。”或者,“今天有个客户住在七楼,没电梯,差点没把我累死。”

他的话语里,没有抱怨,也没有欣喜,只有一种对辛苦生活的、最平实的陈述。

我发现,这份看似卑微的、出卖体力的工作,竟在用一种奇特的方式,慢慢地治愈着他。它让他重新脚踏实地,让他重新体会到,靠自己双手吃饭的踏实感。它让他用身体的痛苦,去覆盖了精神的痛苦。

这或许,是一种自虐,一种惩罚。但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残酷的救赎?

月底,他领到了他的第一笔工资。他没有给自己买任何东西,而是第一时间,去银行,把那两千块钱的抚用费,一分不少地,汇进了那个指定的账户。

做完这一切,他把汇款的回执单,拿回来,放在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张薄薄的、小小的纸片,上面,印着一行清晰的数字。

我看着那张纸片,又看了看我儿子那张被汗水和灰尘弄得有些黝黑的脸,和我那双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手,只觉得,那张小小的纸片,重逾千斤。

他终于,靠着自己的力量,重新,赢回了一点点,作为一个父亲的,最卑微,却也最坚实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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