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和周永春迅速安排完身旁的将领引王承恩带来的骑兵入营驻扎,这才转身,对着王承恩毕恭毕敬地躬身拱手:
“王公公鞍马劳顿,下官略备薄酒接风,万望赏脸。”
“哪,杂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面前这两人都属于简在帝心的人,未来成就不可限量,王承恩自然愿意和两位交个善缘,何况他还有事情要吩咐两人。
于是,一众官员和将领除了当值的,都陪着喝了一会,推杯换盏,酒足饭饱后,众人纷纷告辞。
待到宴席结束,暖阁内,亲随早己屏退,只余下王承恩、熊廷弼与周永春三人。
待香茗奉上,室内的空气似乎也随之沉淀下来。王承恩端起茶盏,指尖着温热的瓷壁,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熊经略,周侍郎,”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内廷特有的穿透力,
“席间热闹,有些话,杂家不好说,也不便说。此刻清静,有几句出自深宫、关乎辽东根本的话,需得与二位细说分明。”
熊廷弼与周永春立刻正襟危坐,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只听得炭火爆出的细微噼啪声。
“陛下……看了熊经略关于辽人不可轻用的密奏。”王承恩的开场便让熊廷弼心头一紧,那份奏疏是他根据多年经验,痛陈辽东被多年吏治腐败、兵祸连连搞得人心离散、降人奸细混杂其中的血泪之言。
王承恩的目光如同寒潭古井,深不见底:“陛下对此……是认可的!”
熊廷弼微感愕然,却听王承恩紧接着道:
“陛下深以为然者,非是辽人本性不可靠!而是眼下的现实,确有许多辽民被逼得走投无路,或为生计所迫,或为吏治所伤,乃至被建奴蛊惑胁迫,投入敌酋麾下,成了我大明堡垒内部的蛀虫,为建奴刺探军情、散播谣言、引导敌袭,陛下深知其害,如鲠在喉!
熊经略在奏疏中提及的种种,皆为实情,陛下感同身受,此等隐患非但不容轻用,更须严厉肃清,绝不留情!
另外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几日前己经亲率锦衣卫来辽东调查,熊经略在任,可以与之联系,务必要睁大眼睛,将这些人剔出来。
“袁应泰此人,”王承恩的声音更冷了三分,“在辽东广招降人,不察根底,不分忠逆。彼以为收拢人心,实则为建奴细作大开方便之门,陛下对此深为不喜。此番将其召回京城,明为升赏,实为调离,免其在辽坏了大局。”
王承恩盯着熊廷弼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出了朱由校让熊廷弼铭记终生的一句话:
“督师啊,’陛下语重心长的对我说过,‘这世上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不是被外力撞塌的,而是从堡垒内部被虫子啃噬一空的。辽事如此,国事,亦如此!”
熊廷弼深深一揖:“陛下金玉良言,臣每每思之,如惊雷在耳,时刻惕厉。臣在此向陛下、向公公保证,凡有附逆通敌、暗作内应者,必雷霆手段,铲除殆尽,铁板之内,绝不容虫蛀蚁穿。”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好!”王承恩颔首,但话锋却陡然一转,语气中那股冷冽散去几分,代之以一种沉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然则——陛下亦有未在密奏中明言的另一层深意,命杂家务必向熊督师、周侍郎剖陈。”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更低沉了:“熊经略,周侍郎,陛下有言:这些今日被迫为贼作伥的辽民,当真生来便欲背叛祖宗社稷、舍弃君父家园吗?”
此言一出,如同重锤,敲在熊廷弼和周永春的心上,比之前那杀气腾腾的话语更令人震撼!熊廷弼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复杂的光芒。
王承恩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与自责:“陛下道:‘朕每览辽东流民之苦、官绅欺压之状、前朝滥兵废政之殃,常夜不能寐,痛彻心扉。
高淮乱辽,搜刮民脂民膏如刮骨;李成梁弃地,百万黎庶家园沦为敌境;更无论其后官场糜烂、苛捐杂税、兵痞害民,朝廷伤了他们的心啊!是朕的朝廷,伤了朕这千里之外子民的心,将他们生生推向了敌酋的怀抱!”
“辽东百姓,皆朕赤子,亦是汝等父母官之同袍手足!陛下泣血之言如在耳边:‘身为君父,闻赤子啼饥号寒,甚而屈膝求存于敌虏铁蹄之下以求活路……朕心实恸。若论根源,乃治国之失,非辽人之罪。”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王承恩沉重的话语在回荡。熊廷弼脸上的刚硬线条微微颤抖,周永春更是眼含悲怆。
王承恩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坚定而充满指向性:“故,陛下严令!一面,须如熊经略所奏,施以铁血手段,肃清内鬼,这是保命之基!另一面,则须有再造山河之仁心!”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熊廷弼:“择其善者!对于那些尚存良知、未彻底附逆,或因逼于无奈、心存彷徨、乃至仅求一饭一衣活命的辽民!朝廷——该还债了!”
“陛下圣训:‘分田,发粮,安置其身,收服其心!’”王承恩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夺回被劣绅侵占之田亩,清理无主荒地,清丈核实,切实地分给愿意为朝廷耕种、效力的辽民。
朝廷开仓,筹措粮种耕牛,助其开垦安家;军前效力者,优给饷米安家;凡实心归附者,给予路引,允其亲属团聚;更须设专员,严查地方吏治,凡再有盘剥、刁难归附辽民者,以通敌罪论处。”
王承恩的目光死死锁住熊廷弼:“熊督师,陛下深意在此。肃清内患如刮骨疗毒,固然刻不容缓,痛在当下;但这抚民安民,还辽民一份公道,一份生计,一份希望,才是重塑辽东、断绝建奴根基、重建‘辽人可用’之本的长远大计!
此乃陛下呕心沥血之策,望督师能彻悟其深意,两刀并举,两策并行。唯有如此,辽东方有一线生机!陛下的心头痛,方有望稍解啊!”
熊廷弼听完这长长一段肺腑之言,内心己是翻江倒海。他之前只看到了内奸的可怕和部分辽人的不可靠,认为非严刑峻法难以控制局面,甚至想将他们边缘化。
此刻陛下借王承恩之口点破前因后果,他才悚然惊觉——自己之前的“一刀切”策略,固然有其现实的紧迫性,却忽视了问题的根源和更深远的人心争取。
巨大的冲击与复杂的愧疚感涌上心头,陛下真圣天子也!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着京师方向,也是对着眼前的王承恩,长揖及地,声音带着顿悟后的沙哑与前所未有的沉静力量:
“王公公,请务必转奏陛下——陛下洞烛幽微,仁心感天,臣……茅塞顿开,臣明白了。
辽事败坏至此,病灶不在民,而在上,在吏!臣此番,定当铭记陛下嘱托:一手执尚方剑,斩尽内鬼虫豸,绝不手软;一手执仁心策,分田发粮,拯饥济困,务必让辽中百姓切身体会皇恩浩荡,重拾对朝廷之望。”
他首起身,目光灼灼如星火,语气斩钉截铁:“臣熊廷弼,必倾尽心血,不负陛下嘱托,不负这辽东千里河山!若此事不成,臣无颜立于天地之间!”
他的誓言,字字铿锵,回荡在寂静的暖阁里,炭火的光芒映照着他刚毅而此刻更显深沉坚定的面庞。
周永春也激动地拜道:“陛下圣明烛照,体恤黎民!王公公放心,永春定当倾尽全力,协助督师抚民安内,绝无二心!”
王承恩看着眼前二人,尤其是熊廷弼眼中那抹褪去偏狭、升腾而起的通透与决心,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释然而欣慰的笑意。
他点了点头:“熊经略真乃社稷柱石,一点即透。杂家这番差事,总算是把陛下的心都说透了。”
他端起早己微凉的茶杯,“辽地苦寒,望二位大人,多多保重。杂家,这就回京复命了。”
待王承恩走后,熊廷弼站在经略府的高阶之上,良久,他缓缓转过身,对身旁同样神色激奋的周永春道:
“梦泰兄,陛下真圣天子也,此乃我等之福,我大明之幸也!哈哈哈哈”
风雪依旧,但在这片肃杀的辽土之上,一道爽朗的笑声传来,这一日的沈阳城头,虽然冰甲凝霜,但人心却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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