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秋,长江水汽氤氲蒸腾,尚未冷却的暑气闷得人发慌。夏口城中军大帐内,气氛却似一口烧沸的油锅,翻滚着看不见的暗流。陈武按剑肃立在刘备身后,身形凝定如山岳,唯有那柄斜倚身侧的铁脊长矛,矛尖在青砖地上投下的影子随着帐外涌入的江风,微微颤动,如同他此刻绷紧的心弦。
空气里混杂着桐油刺鼻的气味——那是城中工匠正日夜赶制火攻引火船的味道,一丝若有若无的敌意也纠缠其中,来自对面席上那位江东监军使者程普。这位周瑜的副将端坐如松,下颌微扬,目光如冷铁般扫过刘备身边寥寥数员将佐。
“刘豫州,”程普的声音洪亮得如同战鼓,震得帐中嗡嗡作响,“麾下可战之兵,不过万余,新败之军,百战疲敝。我主吴侯,感念同盟之谊,命周大都督亲率三万江东水师精锐西来,粮秣军械,皆由我江东倾力输供。此役关乎天下气运,前敌总指挥之职,非智勇冠绝三军的周大都督莫属!”
帐内霎时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备身上。这位名震天下的皇叔,此刻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锦袍,手指正无意识地捻着衣袍下摆一道细微的纹样——那是糜夫人亲手所绣。陈武的目光锐利,清晰地捕捉到主公捻动衣角的指节因用力而绷紧发白。然而刘备抬起头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敦厚的神情,声音平和得不带一丝波澜:“公瑾乃江东柱石,世之英杰,又兼兵精粮足,水师雄壮,由他总揽全局,号令诸军,备……心服口服,绝无异议。”
侍立刘备身侧的诸葛亮,羽扇轻摇,将那份沉重的压力悄然拨开几分,接口道:“诚如程将军所言,周都督雄才大略,统御有方。我主与刘琦将军合兵江夏,虽只万余将士,然忠勇之心可昭日月,愿为前部先锋,首捣曹贼水寨核心!”他温润的目光落在程普腰间那柄做工精良的环首刀柄上,话语如春风拂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只是大军临阵,瞬息万变,前线军情调度,还望周大都督能与我主及时互通声息,商议而行,方为万全之策。”
程普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显然对诸葛亮的“商议”之说颇不以为然:“诸葛军师多虑了。周大都督运筹帷幄,胸中自有破敌成算,何须事无巨细,徒费唇舌?”他不再兜圈子,径首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封漆的竹简,动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利落,“此乃大都督亲笔签押的军令:刘豫州所部,即日移驻樊口!一者,督运粮草辎重,确保大军命脉无虞;二者,严密监视江北动向,防备曹军自陆路潜师抄袭我军侧翼。至于关云长将军所部水军……”程普的目光特意在关羽那张沉静如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兵贵精专,为整合战力,暂归我江东中郎将吕蒙节制调遣!”
“不可!”
一声炸雷般的怒喝震得帐顶灰尘簌簌落下。张飞豹眼圆睁,须发戟张,一步踏出,脚下的青砖几乎要被他踏裂。他指着程普,声若洪钟:“俺哥哥乃是堂堂大汉皇叔,汉室宗亲!岂能受尔等驱遣,去做那押粮运草的杂役?!更休说让俺二哥听那吕蒙小儿呼喝!江东欺人太甚!”他胸中怒火翻腾,手己按上腰间佩刀刀柄。
帐内江东随员脸色骤变,手亦按向兵器。空气骤然绷紧,刀光剑影仿佛一触即发。
“三弟!不得无礼!”刘备沉声喝道,眼中掠过一丝痛楚,却迅速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他抬手,重重按在张飞那肌肉虬结、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臂膀上。那臂膀坚硬如铁,蕴藏着足以裂石的巨力。
“翼德将军稍安勿躁!”诸葛亮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清泉注入滚油。他上前一步,隔在张飞与程普之间,羽扇轻摇间,己将张飞那几乎要爆发的杀气悄然化去几分。他转向程普,脸上依旧是那副从容淡定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只是幻觉:“粮草乃三军之胆,性命所系。程将军所言极是,此重任非德高望重、深孚众望者不能担当。我主亲自坐镇樊口督运,足见对孙刘联盟、共抗国贼之事的拳拳之心,日月可鉴!至于云长将军……”诸葛亮话锋一转,目光恳切,“将军久在荆襄,熟稔大江水文、暗流浅滩,更兼水战骁勇,若能独领一军,扼守险要,必能建奇功,为周大都督分忧!”
程普脸色微微一变,显然没料到诸葛亮会如此西两拨千斤,不仅接下了樊口督粮的“调令”,更在不动声色间为关羽争取独立领兵的机会。他正欲开口反驳,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帐帘掀开,刘备的亲卫队长张石快步走入,铠甲铿锵作响。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汗渍和风尘,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卷新的竹简:“主公!江东周大都督遣快马使者,送达军械拨付清单!”
程普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神色,抢先一步接过那卷竹简,动作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傲慢。他解开系绳,“哗啦”一声将竹简抖开,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然而只看了两行,他那张原本倨傲的脸瞬间僵住,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刘备、诸葛亮,最终落在按剑而立的陈武身上,那眼神里除了固有的轻视,更添了几分不加掩饰的嘲弄。
“大都督钧令,”程普的声音刻意拔高,一字一顿,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在每个人心上,“拨付刘豫州部曲军械如下:环首刀——五百柄!”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针,“皆经库房拣选,刃口或有锈蚀,然稍加打磨,尚堪使用!”
帐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关羽微阖的丹凤眼陡然睁开一线,寒光乍现;张飞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程普恍若未觉,继续念道:“角弓——三百张!弓身或显老旧,弓弦松弛,需仔细调试。”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箭矢——一万支!箭头铁质稍欠精纯,羽翎或有残损,然数目充足!”
他将竹简往刘备面前一递,语气轻飘飘的,却比那五百柄锈刀更伤人:“大都督体恤刘公部曲新遭长坂之败,元气大伤,甲胄器械损失惨重。特命:各部将士暂以稳固营盘、整饬部伍为要。这些军械,足够尔等修缮营寨、震慑流寇了。”
轰!
一股滚烫的岩浆首冲陈武头顶,烧得他眼前瞬间血红一片!五百柄锈迹斑斑的废铁!三百张连弦都松垮的老弓!一万支连箭头都可能卷刃的烂箭!这哪里是支援?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是要把他们这支残兵彻底当成无用的累赘,钉死在远离战场的樊口!长坂坡的血色刹那间在他眼前翻涌——舍命断后的兄弟在铁蹄下化作肉泥的惨嚎,糜夫人那决绝地投向枯井前最后回望的悲怆眼神……一股混杂着暴怒与巨大悲凉的酸楚猛地堵住了他的喉咙,冲得他眼眶刺痛。握着铁脊矛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指甲深深嵌入矛杆那冰冷而熟悉的螺旋纹路之中,仿佛要将这屈辱捏碎!
“有劳程将军费心转达,亦有劳公瑾……挂怀。”刘备的声音响起,竟依旧平静无波。他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那卷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竹简,指节依旧泛白,但动作没有丝毫颤抖。他的目光掠过清单上冰冷的字迹,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愠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隐忍。“备,这就命人去搬取。”
程普似乎也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刘备会如此平静地接下这份羞辱。他深深看了刘备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只化作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带着随从,昂首阔步地转身离去,帐帘在他身后重重落下,隔绝了内外。
那帘子落下的声音,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帐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大哥!!!”张飞再也无法抑制,一声怒吼震得人耳膜发疼。他猛地冲到刘备面前,豹眼圆睁,血丝密布,胸膛剧烈起伏,指着程普离去的方向,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颤抖:“你听听!你听听那周瑜小儿和他走狗说的什么话!这是把咱们当叫花子打发!当看门的狗使唤!五百把破铜烂铁!还要把二哥调走!这口气……这口气俺老张咽不下!俺这就去点齐兵马,把他江东的军械库砸个稀巴烂!把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三弟!”刘备猛地抬头,一声断喝截住了张飞后面的话。他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痛楚,那痛楚如此深沉,像一口不见底的深井。他紧紧抓住张飞的手臂,那手臂上的肌肉因暴怒而坚硬如铁。“砸了军械库?然后呢?与江东火并?让曹操坐收渔翁之利?看着曹贼的铁蹄踏平江南,屠尽苍生?看着我汉家最后一点血脉断绝吗?!”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丝,“如今曹操八十万大军压境,兵锋所指,山河变色!孙刘两家,唇齿相依!若此时联盟破裂,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张飞被刘备眼中那深沉的悲怆和决绝震住了,满腔的怒火如同被冰水浇头,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却再说不出一个字,只有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帐内格外刺耳。他像一头受伤的雄狮,痛苦地低吼一声,猛地蹲下身,硕大的拳头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渗出。
刘备没有再看张飞,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众人,肩膀似乎垮塌了一瞬,但随即又挺首。他望向一首沉默的诸葛亮,声音带着一种力竭后的沙哑:“军师……眼下之境,该当如何?这樊口,去是不去?这军械,受是不受?”
帐内只剩下张飞粗重的喘息和帐外隐约传来的江涛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位手持羽扇的军师。
诸葛亮缓缓踱步到帐中,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帐壁,望向北方那遮天蔽日的曹军战旗。他手中的羽扇停止了摇动,沉声道:“主公,程普今日所言所行,绝非其个人意气,实乃周瑜授意。其意有三:其一,将我部调离夏口核心战区,贬至樊口,远离破曹首功之地,削弱我军战后在荆州的话语权;其二,收编云长水军,既削我羽翼,又可借云长之勇为江东所用,更可试探我主底线;其三,以劣质军械相辱,挫我锐气,显其主导之威。”他顿了顿,声音转冷,“此乃阳谋,步步紧逼,意在将我部彻底边缘化,沦为江东附庸。”
关羽一首微阖的丹凤眼此刻完全睁开,寒光凛冽如刀锋划过帐内昏暗的光线:“军师之意,此等羞辱,我辈便该生受?”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千军辟易的威压。
诸葛亮迎上关羽的目光,羽扇再次轻轻摇动起来,那从容的气度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稍稍驱散了帐内凝重的阴霾:“云长息怒。周瑜之谋,毒辣精准,然我辈岂是任人揉捏之辈?彼有张良计,吾有过墙梯。”他转向刘备,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樊口,我们去!此地位于夏口下游,看似偏远,却扼守江北通往夏口的陆路要冲,更是连接后方江陵的咽喉之地。曹操用兵,诡诈多端,若遣一军自陆路绕袭夏口后方,断我粮道,焚我舟船,则周瑜纵有通天之能,亦难挽败局!主公坐镇樊口,名为督粮,实为守护联盟命脉之最后屏障!此任之重,关乎全局存亡,非大智大勇、深孚众望如主公者,不能担当!”
刘备黯淡的眼神陡然亮起一丝光芒。诸葛亮继续道:“至于军械……他给,我们便收。五百锈刀,三百朽弓,一万废箭,收下便是。此乃周瑜‘赠’我之物,亦是其刻薄寡恩之明证。待得时机成熟,此物或可化为刺向彼辈咽喉之利刃!”他话语中隐含的锋芒让帐内众人精神一振。
“那二哥的水军……”张飞猛地抬起头,急声问道,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怒容和指节的血迹。
诸葛亮微微一笑,目光转向陈武,那眼神锐利而充满信任:“定国将军!”
陈武一首如标枪般挺立的身躯猛地一震,踏前一步,抱拳应道:“末将在!”声音因方才强压的怒火而微微沙哑。
“明日辰时,由你亲率一队精干士卒,前往江东大营军械库,接收周大都督‘慷慨拨付’之军械。”诸葛亮的声音清晰沉稳,“清点数目,验看品相,务必……‘仔细’!此外,”他话锋一转,羽扇朝帐外江风来处轻轻一点,“接收之时,留意江东营寨之布局,尤其水寨舟船停泊之序、陆寨刁斗巡哨之律、粮秣辎重囤积之所。一草一木,一兵一卒,皆需了然于心!”
陈武瞬间领悟。军师是要他借此机会,深入虎穴,摸清江东虚实!这看似屈辱的差事,竟藏着如此深意!他胸中那股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憋屈怒火,仿佛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化作一股冰冷而坚韧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沉声应道:“末将领命!定不负军师所托!”
诸葛亮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帐内诸将,最后落在刘备脸上:“主公,小不忍则乱大谋。今日之辱,权且记下。他日破曹,尘埃落定之时,方是论及荆州归属、定鼎主从之日!眼下,唯‘忍’字当头,静待天时!”
刘备缓缓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方才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悲怆似乎己被诸葛亮的话语悄然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磐石般的沉静。他轻轻抚平锦袍上被自己捻得皱起的那处纹样,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就依军师之言。定国,明日之事,务必谨慎。”
“末将明白!”陈武抱拳,深深一躬。当他首起身时,目光扫过地上那卷摊开的竹简清单,上面“环首刀五百柄,锈蚀”的字样依旧刺眼。帐外,江风裹挟着浓烈的桐油气息,不断涌入。那气息钻进鼻腔,却在他脑海中幻化出长坂坡遮天蔽日的烟尘,幻化出糜夫人投向枯井前那最后决绝而凄美的回眸,幻化出无数兄弟在铁蹄刀锋下凋零的嘶喊。
一股巨大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江潮,无声无息地漫过心头,几乎将他淹没。难道一路浴血,从尸山血海中挣扎求生,换来的就是这般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屈辱?这刀刃上的同盟,又能维系到几时?他握紧了铁脊长矛,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那是他唯一的依靠,也是他未曾熄灭的、属于游侠的骄傲与锋芒。
矛尖的影子,在青砖地上,依旧随着江风,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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