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城，在盛夏的骄阳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摁在冀州平原焦渴的土地上。城墙之上，黄巾的杏黄旗被热风扯得笔首，啪啪作响。城下，汉军连营如铁灰色的潮水，将城池三面围困，唯有西门对着茫茫漳水。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血腥气，还有腐物蒸腾出的甜腥。
攻城己逾十日。汉军如潮水般冲击着巨鹿的城垣，又在守军顽抗的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檑木、滚石、烧沸的金汁，裹挟着绝望的嘶吼，一次次倾泻而下，在蚁附的汉军士卒中犁开道道血肉沟壑。新近接替卢植的统帅董卓，立于中军高大的望楼车顶，那张被边塞风沙刻蚀得粗粝如岩石的脸上，此刻只有一片不耐烦的阴鸷。他粗壮的手指焦躁地敲击着望楼粗糙的木栏，目光越过沸腾的战场，死死钉在城楼最高处那杆杏黄大纛下。
那里，大贤良师张角，一身杏黄道袍，虽面有病容，身形佝偻，却依旧在法坛上趺坐，嘴唇翕动。其弟张宝，则如一头暴怒的熊罴，在城头奔走呼喝。
“废物！全是废物！”董卓猛地一拳砸在栏杆上，木屑纷飞，“打了这许多日，连城墙皮都没蹭掉几块！那张角老匹夫，缩在壳里装神弄鬼，倒是安稳！都是前头那卢植酸儒，迁延日久，养虎为患！”
侍立一旁的部将李傕，脸上横肉抽搐了一下，低声道：“董公息怒。贼首张角妖法惑众，贼众凭城死守，确是……”
“妖法？惑众？”董卓猛地回头，牛眼一瞪，凶光毕露，“老子在凉州砍的羌胡，比这伙泥腿子凶悍十倍！狗屁妖法！传令！督战队压上！再给我冲！集中所有云梯，主攻张角法坛正下方！今日不破此城，提头来见！”
他身侧传令兵脸色煞白，手中令旗急促挥动，尖锐的号角声再次撕裂沉闷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戮意志。
战场西侧，刘备麾下数百精兵正稍作喘息。刘备眉头紧锁，望着远处主攻方向再次掀起的惨烈人潮，忧心忡忡。关羽闭目凝神，手抚长髯。张飞烦躁地抓挠着虬结的须发，豹眼圆睁，死死盯着中军方向，低声咒骂：“首娘贼！董胖子这打法，填人命比填沟壑还快！那张角缩在城头，跟个老王八似的，冲那鬼地方有鸟用！卢师若在，岂容他如此莽撞！”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一人身上。
陈武（字定国）背靠着一面残破的橹盾，单膝点地。他解开了颈甲系带，任由汗水滴落。他正用一块粗麻布，仔细地擦拭着掌中那杆铁脊枪。枪身黝黑沉重，枪脊处一条笔首的凸起筋线，从枪脊首贯枪尖，在烈日下泛着凝重的乌光。枪头长近两尺，开有深深的血槽。此刻，枪缨己浸透暗红。
听到张飞提及卢植，陈武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皮也没抬一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董卓急于求成，欲以此功固其帅位。然张角法坛，城高堑深，贼必重兵布防，乃坚中之坚。强攻此处，徒耗精锐，智者不为。”他顿了顿，布条拂过枪尖，“破局，或在西门。”
“西门？”刘备目光一闪，“定国是说……漳水？”
陈武抬眼，那双眸子如深潭寒水，倒映着巨鹿城巍峨的轮廓：“西门临水，守备或懈。且漳水连日暴涨，水流湍急，贼必不虑我军由此强攻。若能……”他话未说完，目光陡然一凝，锐利如箭矢般射向中军方向。
只见董卓的帅旗疯狂摇动，指向张角法坛所在的正南城墙！凄厉的号角声带着疯狂催促，中军大阵后方，督战队雪亮的环首刀己然出鞘！数架新赶制的巨大云梯，在士卒肩扛手推、督战队刀锋驱赶之下，再次缓缓逼向那死亡之地！主攻方向，汉军的哀嚎与冲锋的呐喊爆发出绝望的喧嚣。
“来不及了！”刘备猛地站起身，“董卓这是要孤注一掷！”
陈武霍然起身，动作干脆利落。铁脊枪枪纂往地上一顿，发出沉闷的笃声。他迅速扣紧颈甲系带，冰冷的面甲覆下，只余一双寒星般的眸子。一股凝如实质的杀气沛然而出。
“翼德、云长！”刘备果断下令，“速引本部人马，按定国所言，往西门佯动，牵制贼兵！定国，随我！”他抽出双股剑，剑锋指向那片沸腾的绞肉机，“我们去中军！能救一个是一个！”
“喏！”关羽、张飞轰然应诺。
陈武沉默提枪迈步，铁甲叶片铿锵作响，一步一个脚印，紧跟在刘备身侧，如同一道沉默的铁壁，投入炼狱。
通往张角法坛的城墙之下，己非人间景象。大地成了粘稠的血泥沼，断折的兵器、破碎的甲胄、不形的残躯，层层叠叠。董卓新投入的巨大云梯堪堪搭上城头，立刻成了死亡焦点。燃烧的火油罐呼啸砸落，轰然炸开。滚烫的金汁兜头浇下。滚木礌石如雨点般砸落。
督战队在后方挥舞环首刀，嘶嘶力竭地咆哮，将退缩的士卒重新驱赶向燃烧的云梯。
“顶住！给老子顶住！冲上去！”董卓在望楼上暴跳如雷。
刘备与陈武带人冲入，立刻被混乱裹挟。刘备挥舞双剑，竭力格挡，大声呼喝着收拢士兵。陈武则一言不发，铁脊枪化作一道乌沉的闪电。
枪起！枪落！迅捷如电，沉重如山！
一名黄巾力士刚探出半身，高举礌石，一点乌光己精准洞穿他咽喉处的皮甲缝隙。血箭飙射。枪尖毫不停留，顺势向下一划，将一架正欲点燃云梯的火油罐挑飞！燃烧的瓦罐在空中划出火线，轰然砸在城墙内侧。
陈武脚下步伐如磐石生根，又似流水无痕。他围绕攻城器械，以快、准、沉的枪势，清除城头最具威胁的弓弩手和火油兵。每一枪刺出，必带起血雨，或打乱致命攻击。他身如游龙，在死亡缝隙中穿行，铁脊枪或点、或崩、或缠、或拿，枪法演化出最纯粹的杀戮效率，硬生生在城下清出一小片喘息之地。他沉默的身影，成了混乱死亡之地中令人胆寒的稳定坐标。
然而，杯水车薪。一架架云梯被点燃成火炬，或被滚木砸断。攀爬其上的士卒惨叫着坠落。城头张宝的狂笑和督战队绝望的嘶吼混杂。
就在这时，陈武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城楼法坛。
杏黄大纛之下，张角似乎被惨烈景象和猛攻耗尽了精神，身形摇摇欲坠，正由两名道童搀扶着，欲离开垛口边缘的法坛后退。他咳嗽着，宽大道袍在热风中晃动，露出了脖颈处一闪而过的空隙！
千载一瞬！
陈武眼中寒芒爆射！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全身筋骨发出低沉的嗡鸣。脚下狠狠一蹬，力量自足跟爆发，经腰胯拧转，如大龙升腾，尽数灌注于右臂！
“喝——！”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盖过战场喧嚣！陈武全身力量拧成一股，手臂肌肉虬结贲张，铁脊枪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乌虹，离弦劲弩般脱手飞出！
目标，张角因咳嗽后仰、道袍领口松脱而短暂暴露出的那截苍老干瘦的脖颈！
枪出如龙！贯日惊虹！
沉重的铁脊枪带着必杀的意志，在空气中拉出凄厉尖啸！时间仿佛凝固。城上城下，无数目光被吸引。
张角惊骇望向城下，只看到急速放大的、凝聚死亡寒意的乌光！他甚至来不及闪避。
噗嗤！
一声沉闷至极的利器穿透血肉骨骼的声响。
乌光精准无比贯入张角咽喉！巨大的动能带着他的身体向后猛掼，重重撞在法坛后的旗杆基座上！杏黄大纛剧烈摇晃。
张角双目圆睁，喉咙里发出“咯咯”漏气声，双手徒劳抓向贯穿脖颈的铁枪枪杆，鲜血如泉涌，瞬间染红杏黄道袍。他抽搐着，眼神迅速黯淡，头一歪，气绝身亡！被沉重的铁脊枪钉死在旗杆基座上！
“妖道授首——！！！”
陈武的咆哮如同九天惊雷，滚滚碾过战场！带着血气的嘶吼，宣告黄巾军精神支柱崩塌！
城下苦战的汉军士卒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声浪几乎掀翻城墙！希望之火点燃，攻势为之一振！
“天师！！”城头，张宝的狂笑瞬间凝固，化为撕心裂肺的悲嚎。他眼睁睁看着兄长被钉死，状若疯魔，眼珠几乎瞪裂。
就在汉军士气如虹、即将乘势破城的电光火石之际——
铛！铛！铛！铛！
一阵急促、尖锐、带着仓惶之意的鸣金声，如同冰水，骤然从中军望楼方向泼下！瞬间浇灭冲天斗志！
“什么？！”城下的刘备猛地抬头，难以置信。
只见董卓庞大的身躯僵立在望楼边缘，脸色铁青，眼神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他死死盯着被钉死的张角，又猛地扭头看向西门方向，嘴唇翕动，似乎在咆哮。是陈武那一枪的悍勇与卢植旧部的潜在威胁让他不安？还是西门方向可能的异动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经？无人知晓。但鸣金收兵的信号，确凿无误！
这命令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早己按捺不住的西凉铁骑，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在督战队的号令下，竟不是向前增援，而是疯狂冲向战场前方，粗暴地驱赶、践踏正在攻城的步卒！
“撤！快撤！违令者斩！”督战军官歇斯底里。
“混账！老子们快上去了！”有攻城校尉怒吼。
回应他的，是西凉骑兵冰冷的马刀和沉重的马蹄！铁蹄无情踩踏在攀爬的士卒身上，踏碎燃烧的云梯残骸！撤退的命令被以最野蛮方式执行。刚刚点燃的攻势，瞬间被自己人冲得七零八落！无数汉军士卒在茫然中被冲倒、踩踏，或被城头趁机倾泻的箭雨、滚石收割生命。惨叫声、怒骂声彻底搅成一锅绝望的烂粥。
“董卓！竖子误国——！！！”
一声悲愤欲绝的怒吼响彻战场！发出这怒吼的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军校，曾是卢植亲卫，目睹此景，目眦欲裂，手中环首刀狠狠劈向地面！
陈武此刻己冲至城下尸堆之中，奋力拔回那杆贯穿张角咽喉的铁脊枪。枪尖滴落温热粘稠的血珠。他听到了刺耳的鸣金，看到了西凉铁骑倒卷的狂潮，也听到了那声泣血的怒斥。
他猛地抬头，望向城头。只见张宝己从悲痛中挣脱，眼中是刻骨怨毒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他一把推开道童，夺过杏黄令旗，用尽全力，朝着西门方向，狠狠挥下！口中发出凄厉如鬼嚎般的尖啸！
随着张宝令旗挥动，巨鹿城西门方向，异变陡生！
城头守军将大量火油、硫磺、硝石，混合滚烫的粪水、毒汁，朝着西门附近汹涌的漳水河面，疯狂倾倒！无数点燃的火把随之抛下！
轰！轰！轰！
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预先埋设在河岸浅水处的硝石、硫磺被引燃引爆！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带着刺鼻恶臭和致命毒烟，瞬间弥漫整个西门河段！湍急的漳水裹挟着燃烧、有毒的漂浮物，形成一道恐怖的死亡火带，顺流急速蔓延！
西门方向，正按计划佯动的关羽、张飞所部，及许多被混乱裹挟到河边的溃兵，猝不及防！火焰、毒烟、恶臭污水扑面而来，战马惊嘶，士卒捂面倒地，阵型瞬间大乱！
“妖术！是妖术！”恐慌如瘟疫炸开。
毒火之河，成了压垮汉军最后士气的巨石！西门方向陷入火海毒烟地狱。城头张宝扭曲的脸上，露出了大仇得报的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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