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走廊,幽静得能清晰捕捉到隔壁空调外机疲惫的低嗡声。
那扇被我摔上的卧室门板后面,像隔绝开的一个独立世界。后背残留的钝痛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被反复冲刷过的淤痕般的沉重。深蓝色的旧夹克随意地丢在地板上,像一张被扯下的、皱巴巴的旧标签。身上只剩下那件柔软的、带着奇异温暖的杏色圆领毛衣。它紧贴着皮肤,那种过分的舒适包裹感,此刻像一层温柔的茧,反而带来一种被无形力量收束、同化的窒息感。身体内部那持续不断、被身体逐渐适应了的细微酸胀,也因为这层柔软织物的覆盖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不容忽视。
顾晚那句带着巨大惊恐的“晓晓姐”,如同淬了冰的钢针,依然扎在耳道的深处。她带着泪花的、委屈又恐惧的小脸,父亲瞬间凝固的怒容,母亲伸过来的惊惶的手……碎片般的画面在黑暗中循环往复。
“咔哒。”
极轻的一声,门锁被从外面用钥匙拧开的微弱机括声。声音细微得几不可闻,但在门里这死水般的寂静中,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打破了沉闷的屏障。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立刻大大方方地走进来。缝隙里,先探进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散乱的黑色发丝垂落在脸颊两侧,显得有些凌乱,不像平时那样梳理得一丝不苟。那双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的眼睛,怯生生地、小心翼翼地看向床的方向。走廊的光线从门缝挤进来,在她身后拉出一道斜长的影子。那光微微照亮了她怀里抱着的一个深色的大东西,是一个不小的保温桶。
她没有马上说话,只是探着身子,像一只试探领地是否安全的小动物。
黑暗中,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门缝里那双眼睛上,像落在漆黑湖面上的两盏忽明忽暗的渔火。空气凝固着,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在彼此试探的寂静中交织。
大概是被这死寂弄得更加局促不安,顾晚终于鼓起勇气,小小地往前挪了一步。保温桶被她捧得紧紧的。她站在门口那片光的边缘,微微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衣角。房间里太暗,看不清她具体的神情,只能感觉到她周身弥漫着一种强烈的、近乎实质化的不安和……愧疚?
“哥……”她的声音响了起来,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静的湖面,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个……你没吃东西……我……给你热了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变成了气音。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调整呼吸,“就是……就是王婆婆家晚上的小馄饨……还有……还有……”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飞快地补充道,“还有一个咸鸭蛋蛋黄……剥好弄碎的,没搅,还热着……”
咸鸭蛋蛋黄。不是整只,是剥好捣碎的蛋黄。没有流油发烫的蛋白部分。
我记得……随口提过一次,吃咸蛋从来只挖中间的蛋黄,嫌蛋白腥。
这种细微的、几乎被遗忘的琐碎偏好,此刻被她用颤抖的气音说出来,在这个荒诞剧的深夜回廊里,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真实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她说完,又沉默了,只是那样捧着保温桶,身体僵在门和黑暗的交界线上,像一尊小小的石雕,等待着黑暗中的审判。
时间在粘稠的黑暗中缓慢流淌。走廊灯的光线柔柔地照着她半边身子和怀里那个硕大的保温桶,在她脚下投下一片模糊的、带着怯意的轮廓。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五分钟。后背靠着床头的冰冷墙面,传来阵阵寒意,但那件毛衣包裹下的皮肤却持续散发着怪异的暖意。身体深处那丝丝缕缕的酸胀,似乎在这冰火交织的拉扯中,被放大了感知。门外那小小的身影,一首固执地守在那里,维持着一个僵硬而疲惫的姿态,像一只被主人抛弃在雨夜门外却不肯离去的小狗。
一股陌生的、混杂着疲惫、荒谬和某种微小但坚硬的东西被轻轻触碰的复杂情绪,悄然爬上心头,无声地瓦解了一些横亘在中间的尖刺。不是原谅,更像是在这巨大的混乱中,忽然瞥见了一滴……真实存在的水珠。
“……放那儿吧。”
声音干涩得厉害,开口时的气息摩擦着喉间那片空无的皮肤,带着一种怪异的平滑感。没有刻意压低,也没有拔高,就是在疲惫和麻木的边缘自然流淌出来的一种……介于沙哑和清冷之间的、仿佛掺了沙砾的、某种陌生的音质。
门口的顾晚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个声音惊得浑身过电。她飞快地抬起头,黑暗中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瞬间锁定了我的方向,里面有震惊,有难以置信,甚至……掠过一丝小小的惊喜?虽然那惊喜很快又被更深的忐忑覆盖。她没有动,只是捧着保温桶的手指又收紧了些,指节泛白。
“……就……就放桌上吗?”她声音里的颤抖平复了一点,但依旧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巨大的不确定。
“嗯。”又是短促的单音节,被喉咙间那股奇异的沙砾感磨得微微发毛。
“……哦……好……好的!”黑暗里,我似乎能看到她用力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幅度大得几乎要跳出黑暗的边界。她抱着保温桶,快步但又极其小心翼翼地向房间里唯一能放东西的小矮脚茶几挪过来。脚步轻得像猫爪落地,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噪音。
保温桶被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中央,那轻微的一声“咚”,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东西放好,她却没有立刻离开。小小的身影杵在茶几旁,再次陷入了那种无措的沉默。昏暗的光线下,她微微低着头,手指又开始绞弄睡裤的边。刚刚进来时那股勇气似乎用完了,或者那个轻应声带来的冲击让她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想留,怕被赶;想走,又不甘心。就在她局促不安、几乎要原地把自己打成一个更小的结时——
“……把大灯开关带……带上。”喉咙里那股奇异的发声摩擦感越来越明显,带着点涩涩的低哑。一句话没能说得很连贯,中间突兀地断开了一次。这种对声音失控的体验如同芒刺在背。
顾晚猛地抬头!黑暗中,我似乎能看到她眼睛瞬间又亮了一下,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她飞快地“嗯!”了一声,这次应得又响又快,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任务完成的兴奋。她立刻转身,踮着脚,猫一样溜到墙边,小小的身影融入黑暗里,只听“啪”一声清脆的轻响。
整个房间瞬间被刺眼的白炽灯光灌满!强光毫无预兆地砸下来,像一个冰冷的耳光,刺激得人瞳孔猛地收缩,眼前白茫茫一片。眼皮不由自主地紧紧闭起。
“啊呀!”顾晚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声音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她也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了眼睛,小小的身体被强烈的光线笼罩着。几秒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手臂,适应了光亮,脸上带着一点后知后觉的尴尬和担忧,眨巴着眼睛看向床这边。
灯光亮得纤毫毕现。顾晚站在光晕的边缘,穿着米白色带蕾丝边小睡裙,光着一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她的小脸显得有些憔悴,眼皮有点微肿,眼眶周围残留着一圈淡淡的粉红色晕染的痕迹,明显是之前哭过留下的印记。唇瓣微微干裂,头发也乱蓬蓬的没梳理,额前几缕发丝甚至有点被泪水黏在一起的痕迹。整个人透着一股可怜巴巴的委屈劲儿,像个做错了事情被雨淋湿、又悄悄溜回家的小孩。
这狼狈的样子,和她之前那种精心策划、带着小得意小算盘的模样形成强烈的反差,有种莫名让人心软的笨拙感。
就在这明亮的灯光下,目光无可避免地再次碰撞。她似乎在我身上、在那件浅杏色的毛衣上停留了一下,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很难定义那是什么,有担忧,有好奇,甚至还有一点点……极其不易察觉的“适配度”的评估?但那眼神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几乎像幻觉。然后,她就飞快地垂下眼,目光落在了那个稳稳放在矮茶几上的保温桶上,像是在确认东西摆放好了没有。
“……那……那我放这儿啦!”她对着保温桶又说了一句,像是怕我没听见似的,声音比刚才响一些,但依旧带着小心翼翼,“趁热……凉了腥……”她小声嘟囔着,似乎想强调蛋黄不能凉吃。说完,她抬起头,快速地瞥了我一眼,又飞快地移开目光,脚步悄无声息地向门口退去。
没有立刻走。到了门口,她又扶着门框,探进半个身子,小声说:“……哥……那个……我……我先出去了……”声音里的“哥”字,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这种情境下,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小心翼翼,又仿佛……含混了点什么别的东西?
我没说话,只是闭着眼,微微侧过头,避开了她探询的视线和那片过分刺眼的光线。
“……哦!”她又用力点了点头,小小的身影终于完全退出了门框的范围。门被极其小心、缓慢地从外面合上,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咔哒”,门锁合拢的轻响。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片白亮到令人眩晕的死寂,一个突兀的保温桶,还有身上这件挥之不去的、散发着异样温柔的杏色毛衣。
过了很久,我才慢慢睁开眼。强光刺激后的视网膜还残留着光斑。目光落在矮茶几上那个孤零零的保温桶。墨绿色的外壳,在惨白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身体动了。僵硬地从床上下来,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件杏色毛衣柔软的触感摩擦着皮肤。酸胀感依旧盘踞在身体内部,但那种被暖意包裹的感觉,似乎让这种不适也带上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惰性?像温水煮蛙般。
走到茶几前蹲下。手指触碰到保温桶金属外壳冰冷的边沿。拧开盖子的一瞬间,混杂着馄饨汤的鲜香和咸蛋黄沙糯气息的温热蒸汽倏地涌了出来,冲破了冰冷的空气,带着食物特有的、令人安心的烟火气味,柔柔地扑在脸上。眼前瞬间被白色的水汽模糊了一片。
汤很清,碧绿的葱花点缀其上。馄饨皮薄得半透明,能隐约看到里面粉红色的肉馅。旁边果然卧着半碗金黄细腻的咸蛋黄碎,油脂均匀地浸润着,冒着细小的热气。
那个被她吓到失声尖叫“晓晓姐”的名字,和眼前这碗在深夜散发着朴素温暖的食物影像,在这一刻奇妙地重叠、碰撞。
饥饿感姗姗来迟,却又汹涌猛烈。
伸手拿起旁边搁着的塑料勺子。冰凉的塑料质感。身体深处那熟悉的、挥之不去的异样酸胀感,在食物的温热蒸气包裹下,似乎暂时沉潜了下去,变成一种更加稳定、却也更加无从抵抗的细微存在感。它沉甸甸地盘踞在那里,随着每一次呼吸微动,无声宣告着此刻的自己——穿着一件女式毛衣,喉咙发声怪异,心防在深夜的冷灯下被撞开一丝裂缝——这份存在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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