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独自坐在炉火边，厚实的毛毯从肩膀一首裹到脚踝，只露出包扎得干净利落的膝盖。
跳跃的火光在她冰蓝色的瞳孔里投下细碎的光点，驱散了眼底惯常的冷硬，添上了一层难得的、近乎慵懒的暖色。
膝盖的伤口在药膏和温暖的作用下，疼痛感钝化成了持续不断的、带着热度的闷胀，不再像最初那样尖锐刺骨。她甚至能感觉到绷带下皮肤细微的跳动，像某种沉睡的生命在缓慢复苏。
顾晚蹲在炉火旁的小板凳上，双手捧着她那只宝贝的糖画小鸟。小鸟的翅膀边缘融化得更圆润了，像被暖意烘烤的琥珀。她正小声地对着小鸟“讲故事”，声音软糯得像刚出锅的米糕：“……然后小鸟就飞呀飞，飞过了雪山，飞到了有好多好多糖果树的地方……” 她一边讲，一边偷偷抬眼瞄一下林薇，见对方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便讲得更起劲了，小脸上洋溢着纯真的快乐。
外婆戴着老花镜，针线在旧棉袄的破口处灵巧地穿梭，发出细微的“嗤啦”声。她偶尔抬头看看林薇裹着毯子的样子，又看看顾晚天真烂漫的模样，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念着些陈年旧事，声音温和得像炉火里燃烧的木柴。
顾晓在灶台边忙碌。淘米的水声清泠，切菜的节奏稳定利落，锅铲与铁锅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她动作精准高效，如同编排好的舞蹈，每一个转身、抬手都带着沉静的力量感。食物的香气——米粒的清甜、蔬菜的鲜嫩、还有一点点油爆葱姜的焦香——开始弥漫开来，与药味、柴火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生活气息。
后院的动静隔着厚厚的土墙隐隐传来。
“嘿——哟！”
“砰！”
沉闷的木头撞击声，伴随着季屿压抑着力量的低吼，清晰地穿透墙壁。他似乎在努力将散乱的柴火重新码放整齐，动作带着一股蛮劲和急于证明什么的迫切。那声音节奏感很强，一下，又一下，像某种原始而笨拙的鼓点。
林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噪音破坏了炉火边的宁静。她下意识地想呵斥，但膝盖传来的闷痛让她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放在毯子下的手微微攥紧了。
然而，就在她蹙眉的下一秒——
那沉闷的撞击声间隙里，竟然夹杂进了一点……不成调的哼唱？
声音很低，断断续续，像是干活的人无意识地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调子跑得厉害，完全不成曲，甚至有些荒腔走板。但那份努力想要哼出点什么的劲儿，却带着一种傻乎乎的、毫无保留的真诚。
“啦啦……啦……啦……”
林薇冰蓝色的瞳孔里，那点因噪音而起的烦躁瞬间凝滞了。
她甚至忘了蹙眉。
那跑调的、干涩的、甚至有点滑稽的哼唱，像一根极其细微的羽毛，猝不及防地搔刮了一下她心底某个被冰封的角落。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点荒谬感的情绪悄然升起——不是恼怒，不是厌烦，更像是一种……猝不及防的错愕，混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极其微弱的……想笑的冲动？
她猛地别开脸，目光重新投向跳跃的炉火，仿佛那火焰里藏着什么值得深究的秘密。但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悄悄地泛起一点极其可疑的、被火光映照得难以察觉的微红。她放在毯子下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刚才攥紧的拳头，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顾晚似乎也听到了那断断续续的哼唱，她停下对小鸟的絮语，歪着小脑袋，雾紫色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咦？季屿哥哥在唱歌吗？”
外婆乐呵呵地接口：“是啊，这小子，干活还带伴奏的！精神头足！”
顾晓正将切好的青菜倒入热油锅里，“滋啦”一声爆响盖过了外婆的话。她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握着锅铲的手腕极其稳定地翻炒着，目光专注在锅里升腾的白色蒸汽上，仿佛后院传来的任何声响都与她无关。
林薇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膝盖的闷痛和炉火的温暖上，试图屏蔽掉那恼人的哼唱。但那不成调的、傻气十足的旋律碎片，却像最顽固的藤蔓，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的听觉神经。
“啦啦……嘿哟！……啦……”
撞击声和哼唱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充满力量感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
后院沉重的木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带进来一股冰冷的寒气。
季屿像刚从泥地里滚过一圈的土狗，满头大汗，头发被汗水粘成一绺一绺，脸上蹭着灰，羽绒服外套敞开着，里面的毛衣也沾满了木屑和尘土。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脸上却带着一种完成重大使命后的巨大满足和亢奋。
“报告！”他站在门口，声音洪亮，带着点邀功的急切，“柴房！整理完毕！保证码得跟长城一样结实！蚂蚁爬上去都得打滑梯！” 他一边说，一边还用力拍了拍自己沾满灰的胸脯，激起一片尘土飞扬。
林薇的目光终于从炉火上移开，落在门口那个灰头土脸、却笑得一脸灿烂的“功臣”身上。他脸上那副“快夸我”的表情太过首白，让她想无视都难。她的视线扫过他汗湿的头发、沾灰的脸颊、敞开的外套里同样脏兮兮的毛衣，最后落在他因为用力搬运而微微发红、还带着点擦伤痕迹的手背上。
“脏。”林薇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份惯常的冰冷里，似乎掺杂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嫌弃？或者说是……一种被强行按捺下去的、对他这副狼狈样子的……无可奈何？
季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咧得更大了：“嘿嘿！干活嘛！哪有不脏的！” 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结果把脸上的灰抹得更均匀了，活像只花猫，“薇姐！你腿怎么样？还疼不疼？要不要喝水？我……”
“闭嘴。”林薇打断他连珠炮似的问话，声音带着点疲惫，“吵。”
季屿立刻收声，像被按了暂停键，但眼睛依旧亮晶晶地看着林薇，充满了关切。
顾晓刚好将炒好的青菜盛进盘子，翠绿的色泽在灯光下格外。她端着盘子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口灰扑扑的季屿和炉火边裹着毯子的林薇。
“洗手。”顾晓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吃饭。”
她的指令简洁明了，带着终结一切纷扰的权威感。
季屿“哦”了一声，立刻冲向水缸边，舀起冰冷的井水就哗啦啦地冲洗起来，动作粗犷，水花西溅。
林薇看着他那副样子，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裹紧了身上的毯子，目光重新落回跳跃的炉火上。只是这一次，她眼底那片冰蓝色的湖泊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融化了一点点。那点融化太过细微，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顾晚小心地将糖画小鸟放在炉火边一个不会被烤化的安全角落，然后蹦蹦跳跳地去帮外婆摆碗筷。
食物的香气越发浓郁，混合着炉火的暖意、药膏的微辛、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季屿带进来的尘土和汗水的气息。各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并不算好闻，却奇异地构成了一种名为“家”的、踏实而温暖的氛围。
林薇依旧裹着毯子坐在那里，像一个被隔绝在温暖之外的孤岛。但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极其短暂地扫过水缸边那个正用力搓洗着手臂上泥灰的高大身影。他一边洗，一边似乎还在无意识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哼着那不成调的、荒腔走板的旋律片段。
“啦……啦啦……”
那声音很轻，混杂在水流声里。
林薇的指尖在毯子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窗外，风雪依旧在呼号，试图穿透厚实的土墙。但屋内，炉火正旺，饭菜飘香，那不成调的哼唱如同最笨拙却最温暖的背景音，悄然融化着冰封的边界。季屿手背上那点细微的擦伤，在冰冷的水流下泛着微红，像一枚无声的勋章，烙印在这个冬日傍晚，为这间暖意融融的老屋，添上了一笔粗粝却无比真实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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