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炒青菜的翠绿、咸肉蒸冬笋的油亮、热气腾腾的白米饭……食物的香气强势地驱散了药味,堂屋里弥漫着令人垂涎的烟火气。大家围坐在炉火边那张简易却结实的方木桌旁,小小的空间被暖意和饭菜香充盈。
林薇依旧裹着厚毯子坐在她的位置上。行动不便带来的束缚感让她微蹙着眉,周身气压比平时更低了几分。她左手拿着筷子,动作略显僵硬地伸向离自己最近的那盘青菜。膝盖被木桌腿挡着,屈伸间带来细微的拉扯痛楚,让她每一次移动都带着一种隐忍的克制。
季屿洗了手脸,灰扑扑的痕迹没了,但头发还是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袖口也带着水渍。他盛了一大碗米饭,就着咸肉冬笋和青菜埋头吃得狼吞虎咽,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显然是饿狠了,也累狠了。眼角余光却时不时,像不受控制的小飞虫,快速地瞟向林薇的方向,观察着她夹菜的速度和幅度。
顾晚坐在外婆身边,小口扒着饭,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在林薇的腿和季屿偷偷瞟过去的目光之间来回扫视。外婆舀了一大勺冬笋里的咸肉丁,颤巍巍要往林薇碗里放:“薇薇啊,多吃点肉,补补!”
林薇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看着那块油腻的肥肉膘飘向自己的碗,眉头蹙得更紧了。那份油腻让她本就因疼痛而缺乏的胃口雪上加霜。就在外婆的勺子即将碰到林薇碗边的瞬间——
“外婆,”顾晓平静的声音响起,她正在为顾晚碗里夹菜,动作自然,“她伤着,油腻不好消化。” 顾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寸感。
外婆愣了一下,看看自己勺子上那块明晃晃的肥膘,再看看林薇微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色,随即恍然:“哎!是是是!瞧我老糊涂了!这病号饭不能油腻!” 说着,麻利地手腕一转,肥膘丁稳稳落进了旁边季屿的饭碗里。
季屿正扒拉饭,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突然被天降肥膘砸中,诧异地抬起头。外婆笑眯眯:“小季出力多,你吃!多吃点!” 季屿看着那块油汪汪的肥肉,又看看外婆真诚的笑脸,再看看林薇明显松了口气后垂眼专心夹青菜的样子,喉咙里含糊地“唔”了一声,干脆利落地把那块肥膘扒拉进了嘴里,嚼得嘴角冒油光,腮帮子鼓得更圆了,活像一只努力干饭的仓鼠。
顾晓没再说话,安静地吃着饭。只是她握着筷子的手腕极其稳定,动作精准地避免触碰桌上任何可能导致汤汁飞溅的区域。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碗沿附近,像是只关心眼前的方寸之地。但就在林薇因够不到稍远一点那盘清清爽爽的白灼豆腐,筷子悬在半空犹豫了一下,准备放弃时——
“啪嗒。”
顾晓面前的、那盘原本离她手边最近的白灼豆腐,被她的左手食指和中指极其自然地、看似随意地向桌子中间推了推。推的幅度不大不小,恰好停在林薇伸手能够轻松夹到的位置。整个过程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右手还夹着一筷子青菜送进嘴里。
林薇伸出的筷子顿在空中,视线飞快地从豆腐盘掠过,又落回顾晓毫无波澜的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诧异?被看透?还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别扭?随即,她抿紧唇,仿佛无事发生,筷子稳稳落下,夹起一块雪滑的豆腐,平静地放进自己碗里。
顾晓像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小动作,继续安静地吃着她的饭。倒是坐在顾晓身边的顾晚,大眼睛眨了眨,看看被姐姐推过去的豆腐盘,又看看林薇夹走的豆腐,然后歪着小脑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姐姐沉静的侧脸,小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吭声,低头戳了戳自己碗里的饭粒。
一顿饭就在这种微妙的观察与被观察、无声的照应与安静的接受中接近尾声。
“哎哟,困了困了,”外婆放下碗筷,揉了揉眼睛,“年纪大了,天一黑就熬不住。你们年轻人慢慢吃,收拾干净啊。” 她扶着桌子站起来,慢慢走向里屋,还不忘叮嘱一句,“薇薇啊,记得伤腿别用力!”
季屿也扒完了最后一口饭,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站起来就想收拾碗筷献殷勤。
“等等。” 顾晓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放下自己的碗筷,目光平静地投向季屿:“碗,洗三遍。” 她的话语依旧简洁,却清晰地传达出要求——这个“三遍”不是随便说说。
季屿一愣,下意识看向自己油腻腻的手指和溅上了几点油星的桌面:“啊?哦!保证洗得锃亮!” 他拍拍胸脯保证。
顾晓却没理他这份保证,而是转头看向了对面刚放下筷子的林薇。
“有纸。” 顾晓的目光落在林薇放在桌面、沾了点油渍的手背上,随即下巴朝厨房门后挂着的一条雪白干净的小毛巾方向极其轻微地抬了抬。意思是,那里有擦手巾。
林薇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条毛巾,又看看自己的手背,没说话,也没有立刻起身去拿的意思。她的膝盖被桌子挡着,微微动一下就是一阵牵扯的闷痛。起身去拿毛巾对她此刻的行动不便来说,有些麻烦。她微蹙起眉,表情又冷了几分。
就在这时。
一只小碗被轻轻放到林薇面前。
碗里装着大半碗清澈微烫的温水。
动作轻柔又迅速。
林薇愕然抬头。
站在桌边的顾晚正仰着小脸看她,那双雾紫色的大眼睛扑闪着,小手刚刚缩回去。她小声说:“薇姐姐……洗手……”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不用起身,这里有水可以擦手。这小妮子观察了一整晚,终于敏锐地捕捉到了林薇此刻的窘境。
季屿也立刻反应过来,他像被点醒一样,猛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挂毛巾的地方,一把扯下那条雪白的小毛巾,又冲回来,把毛巾“啪”地一下拍在桌边林薇触手可及的地方。他那动作又急又莽撞,拍得桌上一个空碗都轻微跳了一下。
“给!”他声音洪亮,充满了后知后觉的积极。
林薇的目光从顾晚放到她面前的那碗温水,滑到季屿拍在桌上的、带着生猛力道的毛巾上,冰蓝色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她没看任何人,左手极其自然地伸到碗里,浸入温水中,简单地清洗了一下刚刚沾到油渍的指尖和手背。然后她拿起毛巾——是那条顾晚“提示”后、季屿“递”来的毛巾——慢条斯理地擦干手指。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她固有的冷淡和自持,仿佛刚才那个需要别人提供温水、递毛巾的小小窘境从未存在过。
擦完手,她把毛巾随手放回桌边。全程没有看季屿,更没有看顾晚。她只是裹着毯子,扶着桌沿,缓缓地、忍着痛站了起来。灯光在她身上投下修长的影子,带着一种脆弱的倔强。
顾晓己经起身开始收拾自己和顾晚的碗筷。她端起顾晚放到林薇面前的那个小碗,里面的水己经带上了点点油星。她走到水缸边,把水倒了,又重新舀了干净的温水冲洗碗壁,动作细致,水声哗啦。
林薇扶着桌子站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重心,试着将力量放在受伤的腿上一点点。细微的刺痛让她吸了口气,但眼神更加锐利。她没有再要任何帮助,独自朝着里屋的方向,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挪过去。厚毯子拖在地上,在她身后留下一条柔软的轨迹。
季屿看着她艰难但挺首的背影,张了张嘴,那句“我扶你”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最终还是没喊出来。他抓了抓后脑勺,抓起桌上的碗筷,闷头冲向水缸边,撸起袖子就准备开始他的“三遍使命”。
顾晚收拾好自己的小凳子,小跑着跟上顾晓收拾碗筷的背影。她没有去打扰姐姐,只是拿起角落里自己那只宝贝糖画小鸟,小手珍惜地拂去上面一点灰尘。小鸟的翅膀在灯光下显得更透明了。
顾晓拿着抹布回到桌边清理桌面。她的目光扫过林薇刚才坐过的位置——那碗她用过的清水小碗静静放在顾晓刚冲洗干净的那叠碗旁边,碗底还有一丝水痕。那条季屿扯下来的白毛巾搭在桌沿,微微有些皱。
炉火依旧在噼啪作响,堂屋里只剩下季屿卖力洗碗时哗啦啦的水声,以及顾晓擦桌布与木桌摩擦的轻微沙沙声。空气中混杂着饭菜余香、淡淡的药膏味、洗碗水的湿气,还有那条被多人碰触过的、沾染了不同体温和气息的毛巾上散发出的棉质微暖。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沉默地、却又无比真实地,表达着一种名为“关心”的信号。它或许不够完美,不够合拍,但就在这烟火缭绕、细碎声响交织的夜色里,悄然融入了老屋温暖的底色之中。
(http://www.isfxs.com/book/EFDJEG-102.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isf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