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在厚重的云层和连绵的雪幕后艰难地撕开了一丝微白的缝隙。
堂屋里的黑暗不再是浓得化不开的墨，渐渐稀释成一种温柔的深灰。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将那微弱的天光散射进来，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里，那股清苦的药草香气经过一夜的浸润，仿佛渗入了木头纹理，变得更加柔和绵长，像一首无声的安魂曲。
林薇不知何时睡着了。
她的头靠在椅背冰凉的棱角上，向一边微微歪斜，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静谧的阴影。呼吸沉静匀长，如同被驯服下来的微澜。胸脯随着缓慢的呼吸微微起伏，身上那条厚实的旧毛毯，有一部分悄然滑落了些许，堆叠在腰际。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膝盖上，手掌松松地覆着那个早己转为恒温、但依旧散发着余香和淡淡暖意的药草小包。另一只胳膊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着，透着睡梦中的全然松弛。
她的睡颜褪去了所有清醒时的坚硬和冰冷，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平静。眉宇间那道因隐忍疼痛而时常蹙起的刻痕，此刻也己被睡眠抚平，只留下一线安宁。窗外风雪依旧低吼，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宁静结界隔开，无法侵入她此刻的安眠。
角落里，季屿的睡相就没这么“安分”了。他像只真正的大型犬，整个人横七竖八地卷在被褥棉絮堆里。两条长腿半搭出来，一只脚上的袜子不翼而飞，露出的脚趾还不自觉地蜷了蜷。脑袋深埋在松软的旧棉絮里，只露出一点黑发顶，还有半张压变形的侧脸。嘴巴微微张着，发出一种规律的、细小但绝不吵闹的鼻息声，混合着一点含糊不清的呓语：
“……肉包子……薇姐不吃……给我……”
口水顺着嘴角淌下一点点，沾湿了脸下的棉絮，他却浑然不觉，在梦中咂了咂嘴，喉咙里咕噜一声，又更深地陷入属于食物和温暖的幻想里。
里屋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一道窄缝。
顾晓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仿佛从未离开。她的脚步依旧无声，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飘落的羽毛。琥珀色的眼眸在晨光微熹中清亮依旧，视线第一时间落向林薇的方向。看到椅子上那安详的睡姿和微微歪斜的脑袋时，她的目光沉静如水。
接着，顾晓的视线转向季屿那个角落。看着他豪迈的睡姿和被口水浸湿的棉絮，她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地向上牵动了一瞬。如同冰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然后，顾晓的目光落在了林薇滑落腰际的那部分毛毯上。
没有犹豫。
顾晓走了过去，她的动作比对待最脆弱的晨露还要小心。她俯下身，一只手极其稳定地扶住了林薇微微倾斜倚靠着椅背的肩头——不是推，只是提供一个稳固的支撑点，确保她不会因细微的动作惊醒。另一只手，则用极其柔和的力道，轻轻捻起滑落的毯子一角，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郑重，轻柔地、缓慢地向上拉拢。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划过冰冷的椅背边缘，但在触及林薇肩颈部位之前，便己收回，像害怕惊扰蝴蝶栖息的指尖。冰凉的指尖悬停在林薇肩头几寸之处，只隔着虚空感受那睡梦中均匀呼吸带来的细微起伏。
毛毯被无声地重新拉高、覆好，严实地盖住了林薇的双肩和前胸，只留一只手安静地按在暖包上，安然地露在晨光里。
那搭在肩头稳定支撑的手，在毯子覆好的瞬间，也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悄然撤离。
顾晓静静地站首身体，看着重新被温暖包裹好的林薇，确认她的呼吸节奏没有丝毫被打乱。
然后，她的目光落到林薇搁在矮脚凳旁边的那只空杯子上。
她弯下腰，几乎没有任何声息地，拈起了那只杯子。指尖触到杯壁微凉。
她的动作开始了新一轮的循环。
走向灶台，倒掉隔夜的冷水。水龙头在极低的压力下发出一点细微的沙沙声，很快被窗外持续的风雪遮盖。灶台上的小火再次亮起幽微的蓝光，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鸣。她在等水再次温热。
趁着这间隙，她回到季屿的“领地”。季屿翻了个身，一条腿豪放地架在了从床边拖过来当临时枕头的一个旧木匣子上。顾晓脚步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他露出来的那只光脚上停留了片刻。外面天寒地冻，地板冰冷刺骨。
无声地转身。
她从自己带来的那个不多的行李卷里，抽出了一件材质厚实、洗得发白的旧绒布外衣。动作轻缓地将衣物搭在了季屿那只光着的脚和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小腿上。
季屿在睡梦中又舒服地哼了一声，似乎觉得脚上突然裹上了暖融融的东西，那条大长腿顺势蹭了蹭，无意识地把自己盖得更严实了一点。口水印子在微光下亮晶晶的。
水微微热了。
顾晓精准地掐断了电磁炉的嗡鸣。
清澈的水流注入那只熟悉的保温杯中，杯口腾起细小朦胧的白雾。
这一次，她没有走向林薇，也没有走近季屿那个方向会惊醒熟睡人的“雷区”。而是轻轻将这只重新盛满了温热白水的杯子，放回了林薇椅子旁边那个熟悉的矮脚凳上。杯托与凳子接触，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如同露珠滴落的轻叩。
位置恰到好处，依旧是林薇一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
做完这一切，顾晓的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退回了门帘后的阴影里。
堂屋重新归于宁静。
那杯新盛的热水，静静伫立在凳子上，杯口氤氲的热气在室内渐明的光线中缓慢上升、盘旋，画出细微变幻的白色轨迹。
杯旁，是沉睡的林薇，安详，包裹在暖意和药草余香的宁谧里。
不远处，是卷在被褥棉衣堆里的季屿，豪迈酣眠，做着属于他的食物美梦。
窗外，风雪依旧，但己被晨光勾勒出苍白的轮廓。雪光映照下，那在窗台上哆嗦了一夜、被顾晓救下的山雀，似乎也适应了寒冷，小脑袋一点点，顶着小小的羽冠，竟然也依偎在木格窗棂的角落里，发出轻微的、细碎的、仿佛也要沉入梦乡的啄啄声。
新的一天，在无声的守护和一缕温热的水汽中，悄然孕育。那份由无数个微小动作构成的、几乎不著痕迹的关怀，如同冬夜最后凝结的霜花，晶莹剔透，无声地缀满了这个飘摇在风雪中、却意外温暖而坚固的避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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