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云层，将灰白的光线吝啬地洒进老屋的窗棂。窗台上堆积的厚雪反射着冷光，将堂屋映照得朦胧而清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清冷雪气、药草余香、以及沉睡者呼吸的独特气息。
林薇在一种奇异的安宁中缓缓醒来。
意识如同沉船从深海缓慢上浮。最先感知到的，不是膝盖那熟悉的沉重钝痛，而是包裹周身的、沉甸甸的暖意。厚实的毛毯严实地裹着她，像一层温柔的茧。她微微动了动僵硬的脖颈，脸颊离开椅背冰凉的棱角，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那块小小的药草暖包依旧安静地覆在那里，经过一夜的陪伴，温度己降至温和，如同退潮后留下的暖沙，但那份干燥的暖意和清苦的药香依旧执着地萦绕。她轻轻挪开手掌，指尖拂过暖包粗糙的布面，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倦怠的舒适感从膝盖深处蔓延开来。疼痛并未消失，但它似乎被驯服了，蛰伏在暖意之下，变成一种可以与之共处的、沉静的搏动。
她微微侧头，视线落在手边的矮脚凳上。
那只熟悉的保温杯静静立在那里。杯口不再有热气升腾，但杯壁摸上去依旧带着一丝未散的微温。她记得昨夜那杯温热的白水滑过喉咙的熨帖感。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凉的杯壁，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轻轻握在掌心。
就在这时。
“唔……嗯……”
角落里传来一阵含糊的、带着睡意满足的哼哼声。
季屿像只冬眠醒来的熊，在被褥堆里拱了拱。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蓬乱的头发像被炸过的鸟窝，脸上还带着压出来的红印子和干涸的口水痕。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视线没有焦距地在堂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自己腿上——那件不知何时盖在他光脚和小腿上的、洗得发白的旧绒布外衣。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抓起那件衣服，凑到鼻子前嗅了嗅——一股干净的、带着阳光晒过后的棉布气息，混合着一点极淡的、属于顾晓身上那种冷冽的松香。他脸上瞬间露出一种巨大的、混合着困惑和惊喜的傻笑，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嘿嘿笑了两声，然后宝贝似的把那件衣服叠了叠，塞进了自己怀里，仿佛捡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吱呀——”
里屋的门帘再次被轻轻掀起。
顾晓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晨光勾勒着她清瘦挺拔的轮廓，亚麻色的发髻一丝不乱，眼神清明如洗，仿佛从未经历过一夜的守护。她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小陶锅，里面翻滚着粘稠金黄的小米粥，散发出谷物朴实的甜香。
她没有立刻走进来，目光平静地扫过堂屋。
看到林薇握着水杯、眼神沉静的样子。
看到季屿抱着那件旧绒衣傻笑的样子。
她的视线在林薇膝盖的暖包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早。”顾晓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带着一种晨露般的清冽。
“晓神早！”季屿立刻精神抖擞地回应，声音洪亮，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巨大的满足感。
林薇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冰蓝色的瞳孔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澈。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顾晓端着粥锅走向灶台。锅底在冰冷的灶台上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她放下锅，动作利落地拿出碗筷。
“晚晚？”顾晓对着里屋轻唤了一声。
“唔……姐姐……”顾晚软糯迷糊的声音从门帘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鼻音，“小鸟……小鸟还在吗？”
“在。”顾晓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哦……”顾晚应了一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起床声。
季屿己经跳了起来，麻利地开始收拾自己睡过的“狗窝”，将被褥棉絮胡乱卷起来堆到墙角，还不忘把怀里那件旧绒衣仔细地叠好放在最上面。
林薇也尝试着动了动身体。她扶着椅背，极其缓慢地、带着点试探性地站了起来。受伤的腿承重时依旧传来清晰的闷痛，但比起昨夜那撕裂般的剧痛，己经好了太多。她深吸一口气，稳住身体，然后一步一步，虽然缓慢但异常坚定地，朝着桌边挪去。每一步都带着隐忍的痕迹，但那份强韧的意志力清晰可见。
顾晓盛好了西碗金黄粘稠的小米粥，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粥面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米油，散发着的香气。
顾晚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雾紫色头发，揉着眼睛从里屋跑出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糖画小鸟。小鸟的翅膀边缘融化得更厉害了，但依旧晶莹剔透。她一眼就看到桌上的粥，眼睛瞬间亮了：“哇！好香！”
外婆也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踱了出来，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都起了？快趁热喝粥！暖胃！”
林薇走到桌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动作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季屿立刻狗腿地凑过去，把离林薇最近的那碗粥又往她面前推了推：“薇姐！这碗最烫乎！”
林薇没看他，也没动那碗粥，只是拿起自己面前的勺子，舀起一勺热粥，轻轻吹了吹气。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
顾晚小心地把糖画小鸟放在桌角一个安全的位置，然后爬上凳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顾晓坐在顾晚旁边，安静地喝着粥。她的动作依旧优雅而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只是背景。
季屿也捧起碗，呼噜呼噜喝得欢快，眼睛却忍不住瞟向林薇。见她只是安静地喝粥，脸上没什么痛苦的表情，才松了口气，埋头继续干饭。
晨光透过窗棂，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小米粥的甜香、药草的余韵、顾晚糖画小鸟残留的微甜、还有季屿身上那件旧绒衣散发出的阳光气息……各种气味在清冷的空气中交织、融合。
勺子碰触碗壁的轻响，顾晚满足的叹息，季屿喝粥的呼噜声，外婆絮絮叨叨的叮嘱，还有窗外风雪不知疲倦的低吼……
这一切声响，构成了这个冬日清晨最平凡也最温暖的乐章。
林薇垂着眼，小口喝着温热的粥。米粥的暖流滑入胃里，驱散了最后一丝夜寒。膝盖上，那块暖包的余温如同忠诚的守卫，依旧在无声地对抗着那份顽固的钝痛。
她握着勺子的手指，在碗沿上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她抬起眼。
目光越过碗沿，极其短暂地、不着痕迹地扫过对面那个安静喝粥的清瘦身影。
顾晓低垂着眼睫，晨光在她亚麻色的发髻边缘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林薇的视线只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迅速收回，重新落回自己的粥碗里。
冰蓝色的眼底深处，那片冻结的冰原，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似乎又悄然融化了一小块，无声地汇入了这满屋流淌的、名为“日常”的暖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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