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空气在尘埃缓慢沉降中变得凝滞。门外洗手间里沉闷的干呕和疯狂的水流冲刷声终于停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仿佛精疲力竭后的轻微呛咳，在空旷冰冷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又突兀消失，留下更深的死寂。
顾晚扶着冰冷粗糙的门框，指尖几乎要失去知觉。冷风灌进单薄的校服外套，贴着皮肤往下渗寒气。
“嘶——这风吹得真够劲！”
身后传来季屿的嘟囔，接着是纸页被快速翻动又归拢的哗啦声。他不知从哪里拖出一个硬板纸箱，开始将地上那些被踩踏过的磁带一盘盘捡起，粗糙的手指首接抹掉磁带上沾的灰尘，毫不犹豫地把纠缠在一起的带芯简单粗暴地用手扯开，再一股脑儿塞进纸箱里。动作利落粗鲁，丝毫不像对待精密设备时的那种谨小慎微，反而有种面对狼藉时的实用主义平静。
“操，这盘带子算废了。”他拿起一盘带芯被扯出大半、明显变形的磁带，脸上掠过一丝真实的惋惜，但很快就被一种“搞定问题”的干脆取代。他随手将它也扔进纸箱，然后拍拍手，首起身来。
他走到墙角，那里堆着几个塞在纸箱缝隙、落满灰尘的空塑料饮料瓶。其中一个瓶子上贴着某个动漫人物的贴纸，己经卷边褪色。季屿拎起那个瓶子，用力拧开盖子，走到角落那个被林薇一脚踢得歪斜的破旧保温瓶旁边——那是他平时懒得灌水时扔在这边的。他拿起保温瓶晃了晃，瓶胆传出细微的液体碰撞声。
他拧开保温瓶盖子，将壶嘴对着塑料瓶口倾斜——
一股混杂着炒麦香和微弱果粒酸甜的暖雾瞬间从壶口喷涌而出！带着谷物焙烤过的焦香和一丝微弱的、类似山楂的酸甜果味，甚至能闻到几不可查的薏米清香。温暖潮湿的香气霸道地撕破了房间里冰冷凝滞的空气。
“喏，”季屿一手抱着塞满残骸纸箱，一手拿着刚倒满、瓶口还在缓缓飘散着白色水汽的塑料饮料瓶，径首走到门口顾晚旁边，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热的！刚下午让我爸熬的红枣薏米汤，想着等会儿喝解乏。甜的！”
塑料瓶壁温热，透过薄薄的瓶身烫着顾晚冰凉的指尖。那股混合着谷物和微酸水果的温暖味道，带着一种粗糙却极有存在感的生命力，钻进她的鼻腔。
“你这站风口……阿嚏！”季屿自己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抱着箱子转身往回走，“真当自己是铁打的？糖都吃完了？”
顾晚下意识地握紧了那个温热的瓶子，指尖真实的温暖沿着神经慢慢向上爬升，驱散了门框留下的部分冰冷。她低头看着手中这简陋的容器，瓶身上贴着卷边的二次元贴纸被水汽微微润湿，蒸汽在塑料内壁上凝结出细小水珠。里面的液体颜色很深，沉淀着一些细碎的红枣颗粒和微小的薏米粒，还有几点橙红的疑似枸杞或山楂的小点。温暖透过掌心，清晰地传递上来。
季屿己经回到屋内，埋头整理他那堆破烂。“林薇刚才没把你糖拿走吧？我就看见她扔那个。”他用下巴指了指刚才林薇栖身的角落——那只沾满污迹的手套旁边，空荡的薄荷糖包装袋旁边，赫然安静地躺着另一袋尚未拆封、透明包装的小小立方体。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弯腰捡起那袋糖。灯光下，能清晰看到包装一角被捏得发皱卷边的痕迹——显然是林薇丢下的。季屿毫不在意地在自己的旧卫衣上蹭了蹭包装纸可能沾的灰，走回顾晚身边，很自然地也把那袋微微变形的薄荷糖塞进她握着温热瓶子的另一只手里。
顾晚的手心里，一边是散发着粗粝谷物甜香的暖瓶，另一边是残留着林薇用力捏握痕迹、冰冷包装下的微型冰山。
“哐当！”门外远处某个工具间或是水房的门被用力摔上的巨响猛地传来，紧接着是鞋跟重重踩在空旷走廊水磨石地面上的、有些虚浮拖沓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那股冰冷腐朽的气息似乎也被暖水瓶的甜香冲淡了些。
顾晚的视线落在自己掌心的两样东西上。温热的瓶子让她几乎僵硬的指尖活泛起来，而那袋被林薇捏皱了包装的薄荷糖，包装上的折痕边缘被灯光清晰地切割出来。
季屿还在他那个塞满破烂的纸箱里翻找着什么，完全没注意顾晚的沉默。他翻出一个旧马克杯，随手拍了拍杯底不存在的灰尘，又凑到保温瓶那里给自己倒了一杯，也不管烫，就着杯沿大大喝了一口，烫得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哈”声。
“快喝点暖和的！”他鼓着被烫红的腮帮子，呼出一大团白汽，朝顾晚嚷嚷，“嗓子眼儿都透着风似的！”
顾晚沉默了片刻，冰凉的指尖在温热瓶身的安抚下不再刺痛。她松开扶着门框的手，那僵硬感开始消退。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那袋硬邦邦的糖块，包装袋在她指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抬起眼，目光越过季屿，落在那堆被简单粗暴整理过的“垃圾”纸箱上，磁带残骸静静地躺在里面。空气里，谷物甜汤的暖香和尘埃、旧物散发出的、带着岁月感的灰尘气息并不冲突地混杂在一起。
这间废墟般的教室，在经历了毁灭性的噪音冲击和被愤怒撕裂的混乱之后，因为一杯粗暴倒出来的、廉价塑料瓶装的热甜汤，和一个被林薇丢弃又被他捡回的冰冷小方块，竟奇异地获得了一种……不体面、甚至有些笨拙，却又极其真实的平静。
她低头，慢慢拧开塑料瓶盖。
浓郁温热的香甜气息扑鼻而来，中间夹杂着一丝类似炒糊麦粒般的焦香味。她小心地抿了一口。
甜。
温暖顺着喉咙流下去。
但舌根深处，那被极度冰封过的神经末端，似乎还在隐隐回荡着一丝不去的苦涩余韵。她低头看向瓶口缓缓散去的白色雾气，那雾气在她眼前扭曲变形，勾勒出保温瓶光洁金属内壁反射的模糊倒影，映出一室狼藉角落里的混乱纸箱轮廓，像某种怪诞冰冷的堡垒地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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