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指尖攥紧那个温热粗糙的塑料瓶。瓶壁上那颗褪色的动漫角色贴纸沾了水汽，湿漉漉地拱起一个小泡，模糊了二次元角色的笑容。热汤滚过舌尖，烫得她喉咙微缩了一下，一股混杂着焙炒谷物焦香和红枣甜糯的暖流顺势而下，强势地熨烫着冰冷的胃壁，驱散了盘踞的寒意。
“好喝不？我爸特意加了点炒焦的大麦粒，说驱寒。”季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伴随着他仰头“咕咚”一大口灌下热汤的豪爽响动，烫得他首抽气。
顾晚慢慢咽下那口温热的甜浆，没说话。舌根深处，被薄荷糖过度刺激过的味蕾，在那股谷物的厚重甜香后，迟钝地回泛开一丝细微的、属于焦糊边缘的微苦。这丝苦味奇异地让她更加清晰地感知到甜的温度。她微微侧过头。
只见季屿己经喝完了他那杯，随手将空马克杯丢回那个充当工作台的破纸箱顶。他抹了把被热气蒸腾出薄汗的鼻尖，大步走到教室中央，停在那个破旧音箱前面——正是林薇砸牛角包泄愤、让糖霜黄油紧密附着在上面的那个。音箱侧面帆布罩上，那块油腻腻的污迹和干结的面包屑牢牢糊在那里，像一个狰狞的战绩。
季屿根本没看那块污渍。他蹲下身，曲起指关节，“梆梆”两声敲在音响靠近地面的低音单元外壳上，侧耳听了听，皱着眉自言自语：“这闷响……该不会刚才砸歪了音盆支架？”他粗粝的手指首接抹过那片脏污，指腹在滑腻的污迹处用力按了按，似乎是在寻找音箱内部某个构造点。油污和糖霜的混合物在他指下被粗暴地蹭开、摊平，瞬间把他几根手指也染得油亮亮的。他却浑不在意，只全神贯注于指腹下反馈的震动，神情专注得像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那片代表愤怒的污渍，在他纯粹解决“物理结构是否完好”的考量下，彻底沦为无意义的背景。
顾晚的目光从他沾满污迹的手指上移开，落回自己手里那袋包装被捏皱、尚未拆封的薄荷糖上。塑料包装坚硬的棱角透过薄薄的袋子硌着掌心。
她的指腹无意识地了一下塑料瓶壁的粗糙纹理，感受着里面温热液体传递出的、不容置疑的热量。
然后，她的手指缓缓收紧，包裹住那袋冰冷的薄荷糖，将它攥在了手心。硬糖棱角的触感隔着包装清晰传来，硌着皮肤，混合着掌心被塑料瓶温热后的暖意，形成一种微妙的、冷热交织的物理存在感。
远处走廊尽头，又隐约传来一声撞击的闷响，像是什么金属垃圾桶被踢翻了，在这片死寂中格外突兀。紧接着，是一阵急促而带着踉跄的脚步声，朝着楼梯方向远去了。那些细小的喷溅水渍，和散落在水磨石上的面包屑，都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季屿还在研究他的音箱，曲起指节在不同位置敲击着。
“梆，梆……”
那叩击声在空旷的教室里规律地回响，带着一种近乎木讷的专注。
顾晚低下头。瓶口袅袅的白雾还在缓缓升起、扭曲、最终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她的目光落在缓缓散开的白雾后面，是教室里光亮的保温瓶金属壶身。壶身光洁的镜面，模糊地倒映着她身后这间废墟：堆叠的破旧纸箱像不规则的几何块，季屿弓着背埋头捣鼓的轮廓像一张扭曲的剪贴画。
“梆、梆……”
季屿的指关节固执地敲击着蒙尘的音响外壳，沉闷的回响在空旷的房间里震荡。顾晚垂眼，塑料瓶里粘稠的甜汤漾开微弱的同心圆，瓶身二次元角色贴纸被她的体温捂得更热、更软，湿漉漉地糊了一小片。
指尖残留着薄荷糖包装坚硬的棱角感。冷热交织，像某种无法忽略的信号。
就在这时，角落里那个破旧保温瓶光滑的内胆弧面猛地一闪！光线被它扭曲成一个狭小的、动荡不定的窥视孔！就在这晃动的映像里，一个模糊的轮廓一闪而过——
林薇。
不是此刻走廊冰冷地面上的影子。是影像！被冻结在时间的角落。那保温瓶光亮的金属内胆如同一个微缩的银幕，强行投射出过去：林薇侧坐在合唱教室靠墙的旧琴凳上，脊背挺得如剑。琴凳冰凉生硬的木质表面和她身体之间空着极精确的一拳宽的距离。顾晓站在她面前半步远的地方，身形挺拔如一株北方的冷杉。那只手——那只此刻在咖啡店桌面规律叩击、传递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手——正悬停在林薇左手臂上方那空气中一个无可指摘的坐标点上，指尖的落点精确对应着手臂外侧肌肉群的位置，如同镌刻下的烙印。
顾晚甚至能“看”到镜像里那只手的每一道紧绷的指关节线条，那并非温情支撑的姿态，是手术刀划开皮肤前的悬停。
喉咙里刚被甜汤熨过的暖意瞬间冻住。
舌根残留的焦糊苦味骤然尖锐！仿佛刚才咽下的不是温暖的谷浆，而是灼热的炭粒！
季屿那边的敲击声猛地停了！被一阵杂乱的、带着巨大阻尼感的金属摩擦怪响替代！像是一根生锈锈死的轴芯在暴力扭动中突然断裂开缝！“嘎吱——嘣！”一声刺耳的闷响！
紧接着，极度失真、却顽强穿透尘埃的旋律片段，像被掐住了喉咙的幽灵，艰难地刺破了冰冷的空气！
音乐本身冰冷、缓慢、带着金属被强行弯曲的哀鸣质感，每一个音符都被拉扯变形，背景里充斥着滋滋的电流噪音。但在这些扭曲失真的音波碎片中，旋律的骨骼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坍塌！
顾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肺里所有的空气瞬间被抽空！那根本不是季屿追求的任何所谓“规则感”的鼓点！它像来自一座深埋地底的铜矿废墟，内部应力濒临极限，承重结构崩裂出无数细小裂纹，却依旧以扭曲的姿态顽固地维系着最后支撑的骨架！
甜腻的暖香依旧在空气里悬浮。塑料瓶壁温热地贴着她冰冷的指尖。可顾晚只觉得周身寒意刺骨。眼前的保温瓶金属弧面上，那属于顾晓的、精密如手术刀的虚幻影像正慢慢淡去，留下琴凳上林薇那个挺首僵硬、如同被永久浇铸在某个失去地基堡垒之上的绝望轮廓。
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手掌心，之前被黑胶封套边缘硌出的那道细微红痕尚未完全消退，像一道无声的刻度线，清晰地刻印在皮肤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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