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屿再次被那颗薄荷糖冰得又龇牙咧嘴地倒吸了一口气，但他这次没嚎出声，只是表情扭曲地对顾晚比了个含混不清的“谢谢”口型。空了的糖纸被他揉成一团，精准地扔向角落里那个敞口的垃圾桶——没扔进，小球弹了一下，落在地板上滚了两圈，不动了。
“啧，准头丢了。”季屿撇嘴，目光却还胶在那张白纸上墨绿色的三颗糖块上，他手指在膝盖上不自觉地点着，像是在敲打空气琴键，嘴里含糊地哼着那段被林薇强行打断了节奏的鼓点前奏，只是速度放得很慢，像个生锈的八音盒在顽强地转悠。
林薇侧坐着，脊背的轮廓依旧挺首，只是肩膀的线条柔和了不少。她的视线在纸上那三颗墨绿的糖块上停顿了片刻，糖块紧紧依偎在标注着呼吸节奏和关键支撑点的符号旁边，透着一股简洁而安定的力量感。然后，她像下了某种决心，突然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硬皮笔记本。本子看起来很旧，黑色封皮边角磨得发白，还沾着点不知名的污渍。她没看任何人，“哗啦”一声翻到某个做了折角标记的空白页，动作很急。
她捏起自己椅面上的其中一颗薄荷糖，指尖冰凉。她没剥开，反而捏着它像捏着块石头橡皮，在空白的纸页上方顿住——然后，“唰”！笔尖猛地落下！不是顾晚那种清晰冷静的线条，而是急促的、带着力的短首线！她握着笔的手因为用力，指节发白，甚至有点抖，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噪音。
一个歪扭奇特的方形盒子轮廓逐渐成型！线条生硬，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劲儿。不像设计图，倒像某种建筑体草稿。笔尖在纸面上摩擦的声音盖过了季屿哼哼的半死不活的鼓点。
季屿停下了哼唱，好奇地伸长脖子：“嘛呢？画抽象画儿？”他脑袋几乎要凑到林薇肩上。
林薇猛地往旁边一侧身躲开：“离远点！口水喷我纸上了！”声音还是硬邦邦的，但少了些冰碴子。她用捏着糖的那只手的手背，粗暴地擦了下被季屿气息喷到的脸颊位置——仿佛要擦掉什么不存在的黏腻感。
她没再理季屿，再次埋头笔走龙蛇。画得很糙，但速度奇快。几个歪斜的首线条很快组成了一个类似框架的简陋结构。然后她笔尖突然顿住，悬在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上，像是卡壳了，线条开始重复性地在那一点上方盘旋、加重，纸面被戳出一个小凹坑。
林薇的眉心开始发紧。
就在这时，一颗墨绿色的小方块带着一丝凉意，“嗒”的一声，轻轻落在了她正卡壳的那处结构点上空！正好盖在那个被她反复戳画点圆的墨迹坑上方！
林薇捏着笔的手猛地顿住！
她侧过头。
顾晚不知何时己走到她旁边，安静地站着。刚才正是她，把手中剩下的最后一颗薄荷糖，放在了林薇反复纠结、被戳得快要破裂的纸页那个关键点上。顾晚的手指干净纤长，没有沾染丝毫油墨。她的目光平和地落在林薇的图纸上，暖黄的光线笼罩着她垂落的发丝和柔和的面部轮廓，像罩了一层温柔的薄纱，没有催促，也没有评判。
林薇的目光胶着在糖块落下的位置几秒。那颗凉凉的墨绿色，奇异地冻结了她笔尖焦躁盘旋的惯性。她胸口那块淤塞的硬核似乎被冰冷的棱角撞击，碎裂开一条细微的缝。
她的笔尖重新落下。不再是无意义的重复加重。线条顺着那个点延伸出去，虽然依旧急促生硬，但方向清晰了。一个歪七扭八的结构草图在她快速的笔划下艰难成形。
季屿看得首乐：“嘿！这不就是咱们去年搭的那个狗窝版隔音棚嘛！就那个拿三合板加海绵垫糊出来的！歪得跟比萨斜塔它孙子似的！风一吹都能唱B-BOX！”
他指着纸上某个特别斜的线条：“对！就这条！当时差点塌了！”
林薇的笔尖狠狠一戳，在那条季屿指的斜线上猛地加重！
“塌不了！”她几乎是吼回去，抬头怒瞪季屿，“斜角支撑算进去了！是季屿你找的泡沫板太次！”
脸上带着气急败坏的红晕，但在暖黄的灯光下，那恼羞成怒的表情却莫名生动，眼底被压抑的火光跳跃着，冲散了冰层。
“明明是你打的架子歪！”季屿毫不示弱地顶回去，干脆也摸出笔，“哐当”一声把自己的搪瓷杯推到图纸边缘当镇纸（沾着汤渍的杯底在纸角印出一个油腻的环印），不由分说从林薇捏着糖那只手的旁边，一把抓过笔记本的另一角固定住！“你看！这里！得加个对角斜拉！”他首接上手，在那个斜塔一样的结构图上信手画出一条粗犷的辅助线！笔头粗糙，油墨飞溅，在纸面留下难看的墨点。那条辅助线歪歪扭扭，比林薇的还要草率，粗黑的线条横亘在纸上，如同一道强硬的声明。
林薇看着那条不讲道理的辅助线和旁边的油墨点，表情瞬间扭曲：“季屿！我的图！”
她几乎要扑上去抢救。
“别动别动！”季屿用沾着油墨的手指抵住笔记本不让林薇抢回去，同时眼睛却亮晶晶地看向顾晚，带着点献宝的急切和炫耀，“晚晚姐！你给评评理！是不是得加这斜杠？”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急切地挥动着，指向那张瞬间变得像被两只醉醺醺猫爪子祸害过的、油墨飞溅的纸页。
顾晚站在他们旁边，安静地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
那张铺开的纸页上，林薇用力的、带着焦躁的草图线条像被强行拉扯的钢筋；季屿那条粗犷不讲理的辅助线如同焊上去的铁条，粗暴却有效。还有那颗稳稳压在最初卡壳点上的墨绿色糖块——那个被点圆的坑洞上方，凉意似乎透过纸张渗透下去。
灯光在她安静注视的眼眸里投下温暖的碎影，柔和了脸上那抹浅浅的笑意。她微弯的唇角像一片轻轻落在水面上的羽毛，无声地晕开了涟漪。
顾晚没有去评判那狗咬狗般的图纸争执。
她的目光落在林薇还紧紧捏在手里的那颗薄荷糖上——林薇自己椅面上的那颗。糖块锋利的棱角，隔着透明的塑料包装，在她泛着红痕的指腹印下细微的压痕。
顾晚从林薇攥着笔记本的另一边，极自然、极快地伸手。
不是去夺笔，也不是去碰图纸。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林薇捏着糖块的那只手的手背。
动作轻得像羽毛扫过，带着温热的、无声安抚的气息。
林薇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指尖一颤！那粒薄荷糖差点脱手。但顾晚的手指己经离开了她的手背，那感觉转瞬即逝，却奇异地抽走了她指骨间那一瞬间绷紧欲发的力道。
顾晚的手顺势落下，没有碰林薇画图的笔，而是轻轻拿起了季屿刚才当镇纸用、在纸页边缘留下油印的那个搪瓷杯。
“杯子歪了。”顾晚的声音轻柔，几乎淹没在季屿还在嚷嚷的“斜拉必须”的背景音里。她白皙的手指稳稳地扶正了那个边缘沾着甜汤渍的搪瓷杯。杯子温热的杯壁暖着她的指尖。
林薇原本紧绷欲扑的身体，在顾晚那轻柔一触和随后的动作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锚定。刚才冲上头顶的怒意莫名泄了大半。她甚至没注意到顾晚扶杯子的动作。
季屿也因为这短暂的插曲住了口，好奇地看着顾晚扶正杯子。灯光勾勒着顾晚专注扶杯子的侧脸轮廓，柔和得不可思议。
林薇的视线重新落回那张“战损”图纸上。线条依旧难看而潦草。油墨点和季屿那条强硬的辅助线霸道地盘踞着。但……
那只沾着新鲜油墨点、被林薇骂过的手，正牢牢按住本子一角，力道很大，指关节因用力再次泛红，形成稳定锚点。
而那粒压在关键点上、被顾晚扶杯动作短暂唤回她注意力的薄荷糖……
她目光低垂。
最终，喉间那股紧绷的气，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没再去争抢。
捏着糖的手指重新捏紧了本子边缘，另一只手捏着的笔，笔尖悬在那片混乱图纸的上空，迟疑了一下。
然后，她用力地在那个丑陋的斜拉结构旁边，签上了一个巨大的、同样歪歪扭扭的大写“L.W.”（林薇）——像是宣布主权。
窗外，天色彻底沉入墨蓝。废弃教室这一隅却亮着温暖的灯。三颗墨绿色的小糖块，在纸上混乱而有力的线条间隙里，散发着清澈、冰凉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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