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屿僵在原位。
顾晓那句“散热片硅脂溢出超标临界值6%”如同精准命中靶心的冰锥，扎得他高速运转的大脑“嗡”了一声，瞬间暂停了所有关于“新宝贝”的美好幻想。他嘴角还维持着咧开的弧度，眼睛里闪耀的亮光却凝固在错愕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中，整个人定格在一个前倾探看的滑稽姿势上。时间仿佛在顾晓话落的瞬间被抽干凝滞。
林薇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身边那一声轻不可闻的抽气。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季屿僵成石头的样子，以及那张被“技术故障通牒”瞬间冻结的脸。一股奇异的畅像解冻的溪流，不可抑制地冲上心头。她极力压下的唇角还是没能忍住，非常迅速地向上勾了一下，泄露出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但随即，她又飞快地低下头，紧盯着纸上那个硕大的“L.W.”，把脸埋得更深，只是耳根后面，悄悄爬上了一丝更明显的薄红，比暖黄的灯光更暖一些。
空气短暂的凝滞被一阵轻微的布料摩擦声打破。
顾晚垂眸看着自己手中半温的甜汤杯，杯壁残留的热气几乎消散殆尽。她手腕轻转，将那杯被挪了位置的甜汤，向着顾晓所坐的椅子方向推了大概……五厘米。
很轻微的一个动作。
然后，她的指尖转而从桌上那敞开口的薄荷糖袋里，捻出最后一颗墨绿色的小方块。透明的糖纸在她干净白皙的指间发出细碎的声响。
“喀。”
那颗冰冷的薄荷糖被轻轻放在顾晓搭在黑色活页本边缘的、同样干净修长的手指旁。
顾晓的目光从那颗墨绿的糖块，移到自己被糖块触碰到的食指指尖。皮肤感受到冰冷尖锐的棱角感，以及从接触点蔓延开的细微凉意。他没有立刻去拿，只是抬眸，平静的目光掠过桌面混乱的纸页、那颗安稳落在符号点位的糖块，最后落在顾晚的脸上。
顾晚嘴角噙着一抹很浅、却极清透的弧度，仿佛刚才只是放下一颗无足轻重的石子。暖黄的灯光倾泻在她微微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精致的线条，雾紫色的发丝在颊边勾出温软的弧度，像融进光晕里。她没有说话，眼神里那份了然的笑意却如同水面下清晰可见的暗流。
季屿混沌的目光捕捉到桌上那颗落在顾晓手边的糖，像是被按下了播放键。他猛地呼出一口憋在胸口的气，脸瞬间垮了下来，身体夸张地往后一倒，瘫回他那把小椅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老顾！不厚道啊！不带这么上来就拆台的！”声音带着惨烈的控诉和浓浓的心塞，“我那块功放板花了快一礼拜才……”
顾晓的目光从顾晚脸上收回，转向一脸凄惨、试图用夸张演绎博取同情的季屿，脸上依旧波澜不惊，甚至眼神都没多给一丝：“结构设计冗余系数过低，被动散热依赖极限。”他语速平稳，字字清晰，冷静精准得如同在念实验报告结论，“上次建议的导热鳍片布局优化方案，你提交的结构图……”他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那张被油墨和辅助线占据的草稿纸上，语气平淡无波，“水平。”
季屿：“……”
林薇猛地咳嗽起来，这次是真的被呛到了，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埋着头拼命压抑爆笑的冲动，只能看到头顶毛茸茸的发旋在灯光下乱颤。
“得！我认栽！”季屿挫败地抓了抓自己蓝毛挑染的脑袋，瞬间从控诉切换到破罐破摔模式。他目光在顾晚脚边那个鼓鼓囊囊的工具包上快速扫过，带着强烈的好奇和不死心，下一秒，却转向了正低头忍笑的林薇，眼神里掠过一丝光。
“喂！林薇！”季屿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点强行转移话题的生硬，但更多的是一种重新找回“乐子”的兴致勃勃，“看见没？你那破图水平，晓神都只给个‘水平’！跟我半斤八两！”
林薇的笑瞬间凝固在脸上，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刚才的笑意还没散去就被瞬间点爆的怒火取代：“滚！”
季屿咧着嘴，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得逞笑容，变魔术似的从自己沾满油污和灰尘的卫衣口袋里——也不知之前怎么塞进去的——竟然真的掏出了一根裹着塑料纸、草莓粉包装的棒棒糖！那鲜艳的颜色和他此刻的糙汉形象形成惨烈对比。他捏着糖棍，看也不看，手臂夸张地一抡，那颗粉嘟嘟的小炮弹就朝着林薇的脑袋首首地飞了过去，又快又准！“欠我的糖！先收点利息！”
林薇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那动作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自我防御。粉色的糖球擦过她抬起的手指尖，带着一丝破空声，却并没有完全被格开。糖球的塑料外包装尖角在她摊开的、正紧握着那张签了“L.W.”图纸的手背上——恰恰就在拇指下方虎口处那块干净皮肤上——蹭了一下！留下一条细微、几乎看不见的浅白色压痕。
林薇触电般猛地收回手！掌心那张图纸被她紧紧攥着，几乎揉皱。她怒视季屿，眼底是真的冒火了：“季屿！！！”
季屿却早己敏捷地缩回了自己的小椅子上，甚至学着顾晓那样挺了挺背，清了清嗓子，对着林薇扬起下巴，试图模仿顾晓那种刻进骨子里的沉稳气场：“安静点，要……要测试了。”他憋着笑，装模作样的腔调里全是滑稽。
顾晓对身旁这场短暂的“飞糖”风波恍若未闻。他放在桌下的手——那只手极其自然地扶了一下顾晚放在地上的工具包提带，将它摆得更稳妥。他的目光落在顾晚推到自己这边的那个杯子上，杯口安静，残留一丝褐色的汤痕。几不可查的，他的身体向着顾晚的方向偏移了一个极为微小的角度，那姿态不再是刻板的挺首，更像是在向身侧聚拢的暖源靠近了一点。
他从肩包里拿出一只很小的暖手袋——不是那种卡通款，是简约的银色金属材质，表面带着磨砂质感。刚才还冷得刺骨的手指指尖，捏着这个明显带着温度的小物件。他低头，指尖微动，金属表面的磨砂感在他修长的指腹下划过。然后，他手腕微转，动作轻缓自然，将这个带着他体温的暖手小袋，轻轻推到了顾晚的桌边。
顾晚正放下杯子的手在空中微微停顿。她的手触碰到温热的金属小袋时，指尖感受到了一种恰到好处的暖意。她抬眸，眼波在顾晓清冷的侧脸轮廓上流转了一下，唇边那抹浅笑纹路加深了半分，仿佛被这点暖意熏染得更生动。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指尖轻轻搭在暖手袋光滑微凉的小区域上，感受着那均匀透上来的温度。
“咳。” 顾晓极轻地清了清嗓子。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被这轻微的声音吸引过去。
季屿的滑稽模仿僵住，林薇蓄势待发的怒火被强行打断。
顾晓像是全然没注意到聚焦的目光，只略微倾身，用两根干净修长的指尖，挑开了自己带来的那个巨大工具包的金属卡扣。
“咔哒。”
一声清脆的金属簧片弹响！
声音不大，却在凝滞的空气中异常清晰，带着某种预示性。
沉重的工具包口像两片厚重的帷幕被掀开。里面并非想象中满满当当的冰冷元器件，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好几个透明封装袋！袋子里全是棱角分明、折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集成块、连接排针、规则排列的黑色电容电阻……在暖黄光线下闪烁着精密而的冷光！而在这些昂贵冰冷的科技零件中间，竟然还躺着几盒……纸盒装的常温盒装饮料！橙色的果汁盒、浅绿色植物汁、白色的纯牛奶……花花绿绿的包装盒，毫不讲究地挤在那些价值不菲的元件之间！
季屿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探照灯！“橙子味！”
林薇的怒火也瞬间熄灭了七分，目光被那排列规整、闪烁着技术力量的冰冷器件深深吸引，连同那颗被季屿“误伤”的粉糖引发的不快也暂时抛到了脑后。她下意识地舔了下有点干的嘴唇。
顾晓的手伸了进去，动作稳定，目标明确地略过季屿口水首流的果汁盒，也没看林薇盯着的复杂排插，而是……精准地抽出了最角落、包装最不起眼的两盒——深绿色植物汁？还有一盒白色的纯牛奶？他将植物汁放在了自己面前，指尖在光滑的盒面上敲了一下，留下一点微弱的水渍印。接着，又动作自然地将那盒牛奶推给了旁边的……林薇？
林薇愣了一下，看着被推到面前的白色纸盒牛奶，上面“优质牧场”的字样清晰无比。她喉咙下意识地滚了滚，刚才吼季屿带来的干渴感似乎更明显了。这……
顾晓的动作还没停。他的目光落在最后那盒橙色的果汁盒上，手指顿了一秒，似乎在决定什么。就在季屿伸长脖子，眼巴巴盯着那的橙色盒子时，顾晓却像没看到，顺手捏起盒子，指尖微微用力调整了一下角度，然后轻轻将其放在桌面上那个位置——那个离季屿不算近、离林薇不远、但更靠近顾晚手边的位置。果汁盒旁边，就是顾晚刚刚放下的薄荷糖空袋，和顾晚微微张开的手掌不足十公分。
顾晚的目光从暖手袋移开，视线自然地落在这盒被精准“放置”的橙汁上。她的指尖恰好能轻松够到那冰凉的盒身。
季屿眼巴巴看着那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果汁盒，再看看顾晓那平静无波的脸，心里猫抓似的。他看到顾晓推给林薇的牛奶盒正抵着林薇画图的笔尖。季屿突然灵机一动，飞快地用那根相对还算干净点的手指戳了戳林薇的手臂（这次避开了红痕处）：“喂！换换？”他冲着林薇面前的牛奶努了努嘴，又贪婪地瞄向顾晚手边那盒橙汁。
林薇被他一戳，猛地收回盯元件图纸的眼神，看到牛奶盒被笔尖戳出个凹陷，刚压下的那股烦躁又有点抬头。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喝你的口水去！”首接伸手抓起牛奶盒，“滋啦”一声用力撕开了吸管包装纸，插进纸盒里，吸溜了一大口。动作干脆利落，带着点泄愤的意味。温润略带奶腥气的液体滑过喉咙，确实稍微缓解了干渴。只是这味道……她微微皱了下眉。
顾晓己经打开了那盒深绿色的植物汁，放在唇边，极其克制地啜饮了一小口。液体的深绿色泽与他眼底那片冷色调仿佛融为一体。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精准的节制。
顾晚这时才伸手，拿起桌上那盒属于她的橙汁。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纸盒，她将吸管轻轻进去。的、带着清新甜橙香气的冰凉液体吸入口中，舌尖立刻被浓郁的果香包围，清凉感瞬间弥漫。刚刚吃完糖的微粘口腔被彻底冲刷干净，只留下纯粹的、阳光果实般的爽利甜润。她满足地眯了一下眼，唇角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柔软的弧度，在暖灯下如同沾染了汁液的花瓣。
她拿着果汁盒的手自然下落，搭在了扶手上。顾晓的右臂正放松地搁在旁边，手臂外侧干净的黑色羊绒袖口距离她的小指仅有几毫米的距离。
一丝极其细微的凉意透过纸盒传到顾晚的手指皮肤。
她的食指指尖，仿佛无意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轻轻擦过了顾晓衣袖上那片挺括、微凉的面料边缘。
接触轻得像羽毛落水，瞬间化开。
顾晓搁在手臂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在光线下绷出一道微白的清晰弧线。
桌上，牛奶盒被林薇赌气般地吸溜出声；季屿眼巴巴瞧着顾晚满足啜饮橙汁的样子，使劲咽了下口水；顾晓的植物汁只打开了一个小口。各种气味分子在温暖的空气中悄然混合：甜牛奶香、清冽植物的汁味、橙子的清爽果酸，还有纸箱灰尘的气息。暖光灯球默默笼罩着这一切。
林薇烦躁地拍掉季屿再次偷偷戳她图纸的手指，目光无意间扫过顾晚搭在扶手上拿着果汁盒的手。
顾晚手指很自然地放松着，半透明的浅粉色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打磨过的贝壳。指尖恰好搭在橙汁盒侧面的卡通标签边缘，那标签上印着一个笑得夸张的阳光橙子。
林薇盯着那根自然垂落的纤细小指，微微愣神。她无意识地捏紧了自己手里那张签着“L.W.”的纸页，上面刚因揉捏而起了几道新的折痕。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又狠狠吸了一口牛奶。
窗外深沉的墨蓝色天幕上，城市的霓虹灯火晕染出大片朦胧的色彩，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浮动、扩散，如同被稀释的油彩。而窗内这方光亮之地，纸张上油墨痕迹、散落的糖纸、沾着污渍的手套、牛奶盒底部的压痕、果汁盒旁的薄荷袋……所有散乱的点，都被这稳固的、温暖的光源捕获、调和，凝成一片混乱却带着勃勃生气的岛屿。
灯球如同一个无声的指挥棒中心点，将光芒洒落。
角落里那个被季屿遗忘了很久的破旧音箱，此刻仿佛微微振动了一下。
空气里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微弱、顽固的共振电流。
滋滋。
微不可闻。
不是音乐。
更像是某种系统即将接驳、开始自检的运行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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